执镯

　　初秋的午后，阳光已敛去了夏日的毒辣，变得温驯而明亮，像一块巨大的、暖色调的蜂蜜，均匀地涂抹在都市的水泥丛林间。光线穿过摩天大楼的间隙，在熙攘的街头投下清晰而斑驳的几何形光影，行人的身影在其中明灭，仿佛一帧帧流动的胶片。
　　林月如刚从“斑斓阁”出来——那是她私藏的一家小众美术用品店，藏在一条热闹商业街的背面，店主是个懂行的老艺术家，总能进到一些让她惊喜的货。她怀里抱着新采购的克数厚重的素描本，以及一套她心仪许久、刚刚咬牙买下的进口大师级彩铅。彩铅装在质感独特的铁盒里，隔着纸袋都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满足。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纸袋的边缘，那里还残留着触摸崭新画材时特有的、微凉而平滑的触感，这简单的愉悦，是她作为独立插画师日子里，稳定而确切的幸福来源之一。
　　她的生活，大多被禁锢在数位板闪烁的光标和弥漫着松节油气味的传统画架之间。像这样独自漫步在喧嚣的市井人潮中，于她而言，既是放松，也是一种无声的观察与采风。她看着橱窗里反射的云影，听着路边咖啡馆外传来的隐约爵士乐，感受着这个城市脉搏的跳动。
　　街角红灯上的数字不紧不慢地跳动着。她停下脚步，微微仰起脸，让阳光洒在脸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汽车尾气、路边烘焙店的黄油甜香，以及一丝属于秋天的、干净的凉意。
　　就在她重新睁开眼，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对面商场那巨大得有些炫目的玻璃幕墙时，她的身影，连带着呼吸，猛地顿住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形的手悄然捏紧，所有的背景音——汽车的鸣笛、行人的谈笑、店铺的音乐——都急速褪去，变成一片模糊的白噪音。
　　她的视线，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精准地定格在十几米开外的一对男女身上。
　　是周屿安。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他正微微侧着身，林月如也能一眼认出那道刻在记忆最深处的轮廓。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商务衬衫，袖口规整地挽至小臂，露出腕间那支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机械表。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将那份少年气打磨成了更深沉的稳重，肩背依旧挺阔，只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沉静的气场。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浅杏色及膝连衣裙，腰线收得恰到好处，衬得身段纤细婀娜。她微微仰着头，正对周屿安说着什么，唇角自然地上扬，勾勒出一个温柔又得体的笑意。她的五官算不上极美，但组合在一起，有种江南水韵般的清秀与温婉，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模样。
　　周屿安低下头，神情专注地听着。然后，他伸出右手，十分自然地，用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将一缕被微风吹拂到她光滑颊边的发丝，别到了她那白皙的耳后。动作熟稔、亲昵，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养成的、不容置疑的占有与呵护。
　　那是苏晴。他的妻子。
　　林月如知道他们结婚了。消息来源零星——来自某个共同朋友偶尔的提及，来自早已屏蔽却总会在深夜手滑点进去的社交媒体边缘惊鸿一瞥。她知道他的人生已步入新的轨道，有了新的女主角。但“知道”与“亲眼见到”，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前者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的认知，模糊而安全；后者却是赤裸裸的、毫无缓冲的视觉冲击。
　　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并不尖锐的疼痛，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呼吸骤然停滞了半拍。怀里抱着的画册和彩铅，此刻忽然变得异常沉重，坚硬的边角隔着纸袋，硌在她的手臂上，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
　　理智在尖叫：应该立刻移开视线！或者，马上转身，走进旁边任何一家店铺，假装从未看见。任何一种反应，都比现在这样，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傻瓜，僵立在人来人往的街角，上演一场无声的、蹩脚的默剧要好。
　　可命运似乎偏要在这个午后，执意上演一场恶作剧。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无法动弹的瞬间，那边的周屿安，像是冥冥中感应到了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毫无预兆地，转过了头来。
　　目光，没有经过任何缓冲与寻觅，就这样直直地、精准地，穿越了喧嚣的人潮与川流不息的车辆，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周屿安脸上那温和的、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了。他的瞳孔在阳光下微微收缩，眼中先是闪过一片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愕然，仿佛看到了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幻影。随即，那愕然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迅速漾开一层极其复杂的、汹涌的涟漪——有震惊，有恍惚，有时间错位带来的迷惘，或许，还有一丝……来不及被理智压制的、属于旧日时光的微光，挣扎着试图破土而出。
　　他就那样看着她，忘记了身边的妻子，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然虚化，只剩下街对面那个抱着画纸、脸色微白的她。
　　苏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突如其来的异样。她脸上温柔的笑意稍稍收敛，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探寻，顺着周屿安凝固的视线，看了过来。当她的目光落在林月如身上时，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陌生的审视，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某种了然与极细微的警惕，悄然浮现，取代了之前的纯粹疑惑。
　　绿灯，就在这一刻，不识时务地亮起了。
　　象征着通行与前进的绿色小人欢快地闪烁着。身边等待的人群开始涌动，像解冻的河水，带着各种表情和目的，从林月如身边擦肩而过。而她，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进退维谷。
　　她看到周屿安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喉结似乎不受控制地滚动。他好像想说什么，一个名字，或者一句问候，卡在喉咙里。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是那双曾经盛满过对她笑意的眼睛，此刻依旧牢牢地、近乎失礼地锁着她，里面有太多林月如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在激烈地翻涌、碰撞，几乎要将他方才维持的、那副沉稳持重的平静表象彻底撕裂。
　　一阵带着更浓凉意的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边缘已泛黄的梧桐落叶，打着旋儿，从林月如穿着帆布鞋的脚边掠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更加用力抱紧了怀里的画册，纸张坚硬的边角更深地硌进手臂的皮肉里，带来一阵清晰而锐利的痛感。这痛感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这场猝不及防的、近乎残忍的重逢，像一颗投入她自以为早已波澜不惊心湖的石子，激起的，却是层层叠叠、汹涌而至、短期内再也难以平复的涟漪。
　　街角的偶遇，凝固了对视的三个人，以及那在无声中已然汹涌澎湃的暗流——
　　故事，就从这无法回避的一刻，正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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