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

　　铃声撕破了午后的沉闷。

　　林晚放下笔，指尖因为长时间握笔微微泛白。她轻轻吹干试卷最后一道大题上的墨迹，嘴角扬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时间到，停笔。”

　　监考老师机械地宣布，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张张收走课桌上承载着无数人命运的试卷。教室里弥漫着汗水和焦虑的气味。

　　这是江城一中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距离高考仅剩三十天。

　　当老师收走林晚的试卷时，目光在她的答题卡上多停留了一秒。那种目光林晚再熟悉不过——惊讶中掺杂着难以置信。从高一入学时年级排名垫底，到如今稳坐理科第一，三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眼神。

　　“林晚，最后一道题你算出来是多少？”前座的陈宇转过头，额头还挂着汗珠。

　　“三分之四倍的根号三。”林晚轻声回答，开始整理笔袋。

　　陈宇哀嚎一声：“我又错了！这已经是我数学丢的第十五分了！”

　　林晚没有接话。她知道陈宇的“又错了”只是谦辞，就像他每次抱怨考砸了，结果仍是年级前十一样。在这个教室里，每个人的话都需要拆解重组，才能得到真相。

　　“班长，”学习委员李琳快步走过来，声音甜得发腻，“班主任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林晚点点头，把最后一支笔塞进笔袋。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冰冷的视线——那是张蔷，从高二开始就稳居年级第二，仅次于林晚。林晚不用回头也知道，张蔷此刻一定在盯着她，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穿过布满光荣榜和励志标语的走廊，林晚敲开了班主任办公室的门。

　　“进来。”

　　王老师从一堆试卷中抬起头，眼镜滑到鼻梁中间。他四十多岁，头顶已经稀疏，总爱用“我带过的上一届学生”作为谈话的开头。

　　“林晚，坐。”他推了推眼镜，“这次模拟考感觉怎么样？”

　　“正常发挥。”林晚简短地回答。

　　王老师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好，好，保持住这个状态，今年的省状元，咱们学校就指望你了。”

　　林晚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不过是开场白。

　　“叫你过来，是有件事要通知你。”王老师压低声音，“‘启明计划’的名单初步确定了，你是咱们学校的推荐人选之一。”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启明计划”——那所顶尖大学的自主招生项目，通过者能获得降分录取资格，有时甚至是直通车。全省只有十个名额。

　　“真的吗？”她终于流露出符合年龄的雀跃。

　　王老师满意地点头：“不过先别声张，只是初选。最终还要看材料和面试表现。咱们学校有两个推荐名额，你和张蔷。”

　　林晚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你知道，张蔷的父亲是校友会的副主席…”王老师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你放心，学校会公平对待每一位优秀的学生。”

　　公平？林晚在心里冷笑。如果真有公平，她就不需要每天打三份工来凑足生活费；如果真有公平，她那住在棚户区的母亲就不必因为没钱做手术而常年卧床。

　　“谢谢老师，我会好好准备的。”她站起来，鞠了一躬。

　　走出办公室，林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吸一口气。走廊那头的光荣榜上，她的照片排在最前面，下面是连续三年“优秀学生”的称号。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站在这个位置，她付出了什么。

　　——

　　晚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二十分钟，林晚才匆匆赶到“悦读”咖啡馆。这是她今晚的第一份兼职。

　　“你迟到了。”店长皱着眉头，“快点换衣服，今晚客人很多。”

　　林晚小跑着进了员工间，换上制服。当她端着托盘走出时，已经完美切换成咖啡馆服务员的表情——微笑弧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谄媚，又足够亲切。

　　“一杯美式，一份提拉米苏，请慢用。”

　　放下餐点的那一刻，林晚的目光与角落里的客人相遇，两人都愣住了。

　　那是陈宇。

　　他正和几个同学围坐一桌，桌上摊着课本和试卷。看到林晚，他的表情从惊讶转为尴尬，然后是怜悯。

　　“林晚？你在这里打工？”

　　“嗯。”林晚简短回应，转身想走。

　　“一起坐会儿吧？”另一个同学提议，“反正下班后也没什么事吧？”

　　林晚瞥见他们桌上摊开的竟是物理竞赛的辅导材料——那是学校内部资料，只有被选入竞赛小组的学生才能拿到。而林晚，因为负担不起培训费，早已退出竞赛组。

　　“我还有工作。”她转身离开，背挺得笔直。

　　她能听见他们压低声音的议论。

　　“原来她家这么穷啊…”

　　“怪不得总是不参加课后辅导。”

　　“不过人家还是考第一，气不气？”

　　林晚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贫穷是她的原罪，是她完美履历上无法擦除的污点。在江城一中这所充满特权和背景的学校里，她像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必须付出十倍努力，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等。

　　下班已是晚上十点。林晚匆匆赶到第二个工作地点——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夜班。交接班的阿姨同情地看着她：“小姑娘，天天这么拼，身体受得了吗？”

　　“没事，我年轻。”林晚笑笑，换上便利店制服。

　　凌晨两点，店里没有客人。林晚从柜台下拿出课本，开始复习。这是她一天中唯一能静心学习的时间段。

　　玻璃门上的铃铛响了。

　　“欢迎光临。”林晚头也不抬地说。

　　“好久不见，林晚。”

　　这个声音让林晚浑身一僵。她抬起头，站在收银台前的是个高瘦的年轻人，穿着破洞牛仔裤和黑色T恤，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他的左眉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赵磊。她初中时的同学，也是她最想忘记的过去的一部分。

　　“你怎么在这里？”林晚的声音干涩。

　　“来找你啊。”赵磊靠在收银台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听说咱们当年的学霸现在在便利店打工？真是感人。”

　　林晚握紧手中的笔：“请你离开，否则我叫保安了。”

　　赵磊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别这么绝情嘛，老同学叙叙旧而已。再说了——”他压低声音，“你不想让人知道林大优等生的过去吧？比如，你是怎么考上江城一中的？”

　　林晚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推到林晚面前：“这个地址，明晚八点。有人想见你。”

　　“如果我不去呢？”

　　“那你‘启明计划’的资格可能就要泡汤了。”赵磊轻描淡写地说，转身走向门口，“别忘了，明晚八点。”

　　门铃再次响起，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林晚拿起那张纸条，地址是城中村的一家网吧。她的手在颤抖。

　　他知道。赵磊知道三年前的那个秘密。

　　——

　　第二天清晨，林晚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便利店。她一夜未眠，赵磊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她努力埋葬的过去。

　　三年前，中考前夕。

　　那时的林晚还是个留着短发、眼神怯懦的女孩。她住在城北的棚户区，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服装厂打工，微薄的薪水勉强维持生计。

　　“小晚，一定要考上好高中，”母亲常摸着她的头说，“只有读书，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林晚拼命学习，但成绩始终在中游徘徊。以她的水平，最多只能考上普通高中，与江城一中这样的省重点无缘。

　　直到那天，赵磊找上了她。

　　赵磊是学校里有名的不良少年，但神奇的是，他的成绩一直不错。他提出了一笔交易：他帮林晚在中考中作弊，条件是林晚考上江城一中后，要定期付给他“封口费”。

　　“反正你考不上好高中就完了，不是吗？”赵磊当时这么说，“你妈那病，要是你上不了大学，连药钱都付不起吧？”

　　在绝望和野心的驱使下，林晚同意了。中考那天，她利用赵磊提供的微型耳机，接收了场外传来的答案。一切天衣无缝。

　　她以高出平时一百多分的成绩，惊险地踩线进入了江城一中。

　　入学后，林晚开始了疯狂的学习，她要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位置。同时，她省吃俭用，按时给赵磊汇款，作为沉默的代价。

　　三年过去，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那个阴影。她成了真正的优等生，成绩真实无虚。赵磊也似乎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直到现在。

　　——

　　“林晚？你没事吧？”陈宇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课间休息，教室里喧闹非凡。林晚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只是有点累。”

　　陈宇在她前面的座位坐下，神情严肃：“你昨晚是在咖啡馆打工吗？”

　　林晚没有否认。

　　“我知道不该多管闲事，但是...‘启明计划’的面试就在下周了，你现在应该集中精力准备。”

　　“我需要钱。”林晚简单地说。

　　陈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有个表姐，她需要个家教，教初中数学，时薪是你打工的两倍。而且只需要周末去两次。”

　　林晚警惕地看着他：“为什么帮我？”

　　陈宇的脸微微发红：“同学之间互相帮助，需要理由吗？”

　　就在这时，张蔷从旁边经过，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哟，班长这么快就找到新靠山了？”

　　林晚的手在课桌下握成拳头。在这个学校里，每个人都在算计，每一份善意都可能标着价码。她早已学会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放学后，林晚犹豫再三，还是走向了赵磊给的那个地址。

　　城中村与学校周边繁华的商业区形成鲜明对比。狭窄的巷道两侧是密密麻麻的自建房，晾衣绳横跨在空中，挂着各色衣物。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和垃圾混合的气味。

　　“极速网吧”的招牌已经褪色，门口堆积着杂物。林晚推门进去，浓重的烟味让她咳嗽起来。

　　赵磊坐在角落的一台电脑前，朝她招手。

　　“就知道你会来。”他得意地说，掐灭了手中的烟。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晚站在他面前，不愿坐下。

　　赵磊耸耸肩：“简单。我要五万块，这是最后一次。然后我就永远消失在你生活中。”

　　“五万？我哪有那么多钱！”

　　“会有的。”赵磊眯起眼睛，“等你通过‘启明计划’，上了那所名校，五万对你来说不过是小数目。”

　　林晚感到一阵眩晕：“你怎么知道...”

　　“我有我的渠道。”赵磊向前倾身，“怎么样？成交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这是最后一次？”

　　赵磊笑了：“你没得选，学霸。要么给钱，要么我让所有人都知道，江城一中的优等生是怎么作弊进入这所学校的。想想看，到时候不仅‘启明计划’没戏，你还会被退学，所有的荣誉都成了笑话...”

　　林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母亲骄傲地向邻居炫耀女儿成绩的样子，想起老师期待的目光，想起自己这三年来付出的所有努力...

　　“我需要时间筹钱。”

　　“一周。”赵磊伸出五根手指，“五万，现金。下周五晚上，还是这里。”

　　林晚转身离开网吧，外面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痛。她走到路边，扶着墙壁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回到学校时，已是华灯初上。林晚站在校门口，望着教学楼顶那巨大的校训——“明德至善，笃学致远”，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讽刺。

　　这三年来，她拼命学习，试图用真实的成绩洗刷过去的污点。她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能摆脱那个作弊的阴影。但现在她明白了，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永远无法抹去。

　　“林晚？”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转过身，看到王老师提着公文包站在身后。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学校？”王老师关切地问，“你的脸色很不好。”

　　“老师，我...”林晚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老师一切。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不能。一旦秘密曝光，她失去的不仅是前途，还有母亲的全部希望。

　　“我只是有点紧张，‘启明计划’的面试。”

　　王老师理解地点点头：“别太有压力。你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对了，面试准备得怎么样了？需要我帮你安排几次模拟面试吗？”

　　“谢谢老师，我会自己准备的。”

　　王老师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快回家吧。注意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林晚感到一阵苦涩。如果王老师知道她的秘密，还会这样关心她吗？在所有人眼中，她是勤奋努力的模范生，是学校的骄傲。但揭开这层光鲜的外衣，内里却是如此不堪。

　　她拿出手机，查看银行卡余额：3274.58元。这是她省吃俭用存下的全部积蓄，距离五万还差得远。

　　林晚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一个号码。

　　“陈宇吗？关于那个家教工作...我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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