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未上岸》

　　一 旧胶片般的午前
　　八点的上课铃打过很久，太阳才慢吞吞地爬到教学楼侧面。
　　光线穿过上世纪九十年代安装的老式钢窗，先被十字格切成规矩的小方块，再落到我的课桌上，像一条被拉长的旧胶片，一帧一帧地向前推移。
　　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旋转，像不肯落地的微型星球，只要轻轻一吹，就能改变它们的运行轨道。
　　粉笔灰、橡皮屑、还有前桌女生发梢上的柑橘味洗发水，全都被这束光拉出一条半透明的尾巴，空气里于是弥漫着一种「正在放映」的味道——
　　放映的是初二（3）班专属的、无人知晓的默剧。
　　二窗帘·偷懒的帆
　　教室的窗帘是湖蓝色，洗得发白，布料薄得几乎能看见经纬。
　　风从南边的窗户灌进来，它便立刻鼓起，像一面偷懒的帆，只负责把四十几个人的闷热兜在怀里，却迟迟不肯带我们远航。
　　帆影掠过我的练习册，光斑忽明忽暗，像有人在偷偷调节亮度键。
　　我盯着那一小块被阴影过滤的阳光，忽然想到：如果风再大点，把整间教室都吹走，
　　念头只存活了三秒，就被班主任的板书声掐断——
　　粉笔敲击黑板的「哒哒」节奏，像老式放映机里卡带的胶片，提醒我：梦该翻面了。
　　三倒数第二排的坐标
　　我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靠窗，属于老师目光的盲区，也是光线最慷慨的地方。
　　桌面刻着前人留下的涂鸦：一道浅浅的「L」形凹痕，像某种不为人知的暗号。
　　我把练习册摊开在凹痕上方，圆珠笔在格子里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影子竟悄悄错位——
　　纸页上先是一个顿点，再是一条上扬的弧线，最后是一横一竖，不偏不倚拼出三个字：李、予、安。
　　阳光像投影仪，把笔的影子放大，加粗，投在下一页，像给这场无人知晓的暗恋做了烫金特效。
　　我慌忙用手掌去盖，掌心却被黑影烫了一下，热意一路窜到耳根。
　　原来，连影子也会出卖我。
　　四哑光心事
　　那一年，我的喜欢是哑光的——
　　不敢反光，也不敢出声。
　　它藏在被风撩起的书页里，藏在练习册右下角不易察觉的折痕里，藏在每天13:47分准时响起的篮球撞击地面声里。
　　篮球声从楼下的球场传来，「砰——砰——」像心跳被放大。
　　我知道，13:47是体育课前的自由活动时间，也是李予安去球场投篮的固定时段。
　　于是，每到13:46，我就会「顺便」去走廊尽头的开水房，「顺便」路过那排窄窗——
　　窗框生锈，视野被铁栏切成九宫格，我却总能一眼找到最中间的那格：
　　他穿着白色校服T恤，抬手，压腕，球划出弧线，网窝翻起雪一样的白浪。
　　阳光打在他后颈，细小的绒毛被镀成金色，像旧胶片里突然插入的高光镜头，闪得人眼眶发涩。
　　我假装打水，来来回回，杯子里的水面却始终晃荡，映出我自己模糊的脸——
　　一张被风吹皱、被光晒红、被心事压得低低的脸。
　　五　风的尾巴
　　14:00，正式上课的预备铃响起。
　　篮球声戛然而止，楼下的球场瞬间清空。
　　我端着半凉的水杯往回走，风从楼梯口迎面吹来，掀起我鬓角的碎发，也掀起窗帘的一角——
　　那面偷懒的帆终于累了，软软地垂下，像替谁收好张扬的旗。
　　我坐回座位，阳光已经悄悄偏移，胶片放映结束，尘埃缓缓降落。
　　我低头，看见练习册上未干的笔迹，被风尾扫过，墨色晕开极淡的一圈，像偷偷扩散的涟漪。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暗恋不是海啸，它只是一次无人察觉的潮汐，在风的尾巴里，轻轻涨，又轻轻退——
　　却已经把岸边的脚印，重新描深了一遍。
　　他抱着作业本回来，经过我身边那熟悉的洗衣粉的味道将我拉回了初一那场冬雪
　　体育馆的出口，铁门半阖。
　　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群迟到的雪。
　　我抱着胳膊往外走，冷空气在皮肤上咬出细小的齿痕。
　　忽然，一件外套从天而降——带着他的体温、洗衣粉的苦橙味，以及少年打完球后残留的、滚烫的沉默。
　　“穿上。”他说。
　　那一秒，雪停了。
　　我缩进那片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被谁误摁了全音量。
　　镜头拉回初二。
　　雪早已化尽，可那件外套的轮廓，仍在我心口投下一小片阴影，终年不化。
　　下课铃是一枚钝器，敲碎教室的静寂。
　　同学们涌出，像散场的群众演员。
　　我趴在桌案，假装午睡，却把耳朵竖成一座孤岛——
　　只收得到他的声波：
　　“予安，下午球场见！”
　　“行，别又被我盖帽。”
　　笑声清脆，像玻璃杯相撞。
　　我偷偷把那一声“行”折成纸飞机，塞进桌斗最深处。
　　李见晴用胳膊肘轻碰我，像怕惊动一场梦。
　　“去小卖部么？”
　　她的眼睛是两颗刚洗过的黑葡萄，晶亮，且懂我。
　　我点头，任她拉我起身。
　　走廊的窗棂把阳光切成格子，我们一路踩着黑白格，像踩一支无声的探戈。
　　小卖部的冰柜吐着白雾。
　　我买了两支海盐柠檬，一支递给她，一支握在自己掌心——
　　冷意沿血管攀爬，竟与胸腔里那团暗火相安无事。
　　甜味在舌尖绽开的一瞬，我莫名想起：
　　如果喜欢一个人也有味道，大概就是这种，
　　甜得短暂，酸得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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