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永恒的祈祷

　　夜深了。白日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窗外偶尔划过的车灯，以及枕边自己清晰的脉搏。我又一次躺在这里，像无数个夜晚一样，将自己交付给这具熟悉的、却始终感到些许隔阂的□□。意识开始模糊，即将沉入梦乡的边界，那每日例行的、无声的仪式便悄然开启——不是激烈的抗争，也不是热切的期盼，而是一种近乎卑微的祈祷：祈求永恒，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梦中，悄然降临。

　　这份祈祷，源于何处？它并非来自哲学的思辨，也非源于宗教的狂热，而是根植于一副血肉之躯对疼痛最原始、最深刻的记忆。那是一次试图彻底诀别的疼痛，尖锐，具体，不容置疑。时至今日，我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感觉，它像一枚生锈的铁钉，牢牢楔在我的感知里，成为一道永不愈合的内伤。正是这份对疼痛的畏惧，筑起了我如今“懦弱”的壁垒，让我再也无法像曾经那个决绝的孩子一样，主动去叩响永恒的大门。我只能等待，只能祈祷。

　　而那个决绝的孩子，她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她的身影，总与一团嫩黄的、温暖的绒毛重叠在一起。

　　记忆的帷幕拉开，首先是那抹明亮的鹅黄色。那是朋友送我的小母鸡，一个被春日阳光祝福过的生命。它像一个毛茸茸的、会呼吸的玩具，黑亮的眼睛宛如两粒湿润的墨丸，倒映着我当时那个小小的、充满惊喜的世界。父母的应允——“是母鸡，就让你一直养着”——对我而言，不啻于一道神圣的敕令。这意味著它不再是“家禽”，而是被许可进入我情感世界的、独一无二的伙伴。我给它取了名字，将童稚的温柔与信赖，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它身上。我看着它蹒跚学步，听着它欢快的啾鸣，为它产下的第一颗蛋感到无上的骄傲。那两年，是我童年里少有的、充满确定性的时光，仿佛我们之间真的存在一条通往未来的、平坦而明亮的道路。

　　然而，路的尽头，往往是悬崖。

　　那个改变一切的秋日午后，天空高远得有些残忍。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归来，却被一股熟悉的炖煮香气击中，那香气里混杂着一丝令我灵魂战栗的异样。我冲进厨房，蒸汽氤氲中，铁锅里的景象让我的时间瞬间凝固。那是我熟悉的轮廓，此刻却以一种无比陌生的、静止的姿态躺在浑浊的汤水里。世界在我耳边嗡鸣着碎裂，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荒谬感，像海啸般将我吞没。我崩溃大哭，那哭声里是一个孩子整个世界崩塌的绝望。

　　而我的父母，我本该寻求庇护的港湾，却成了这场崩塌的旁观记录者。他们的手机镜头冷冰冰地对准我，伴随着嘻嘻哈哈的调侃：“傻孩子，哭什么？”“明天再买一只嘛，再养不就行了！”

　　“再养不就行了。”

　　这六个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当时尚未成熟的心智。他们永远无法理解，那只小母鸡，怎么可能被“另一只”替代？我倾注的，是名字，是日夜的陪伴，是基于那个“一直养”的承诺而建立起来的全部信任。他们用轻飘飘的实用主义，碾碎了我情感世界里第一座、也是最重要的一座水晶城堡。

　　信任的基石一旦松动，后续的崩塌便接踵而至。

　　我失去了我的小龟。那个从瓶盖大小、被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小生命，陪伴我度过了从小学到初中的漫长岁月。它的背甲上，镌刻着我无声的成长轨迹。然而，一次假日里无心的晚归（仅仅玩到快六点），竟以它生命作为代价作为对我犯错的“合理”惩罚。那一刻，我明白了，在我的情感领地里，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可以被随意地标上价码，并因我任何微小的“过失”而被强制收缴。他们爱我吗？是的，他们用无微不至的照顾，维持着我□□的健康，如同精心保养一台精密的仪器。但他们却对我这台“仪器”内部，那个因一次次信任崩塌而电闪雷鸣、几近短路的心灵世界，选择性地失明失聪。

　　不要去在意，不要去喜欢，不要去爱。把一切爱恨给予自己吧，我们一起去往永恒吧。

　　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救赎。

　　可是，我失败了。败给了□□最原始的呐喊——疼痛。当那份决绝的意念触碰到生理性疼痛的底线时，所有精神的壁垒都土崩瓦解。那种疼，撕碎了一切关于“永恒”的浪漫想象，它用最粗暴的方式告诉我：这具□□，远比我的意志更加强大和“怕事”。我所谓的“勇敢”，在生存本能面前，不堪一击。我退缩了，像一个在最后关头临阵脱逃的士兵，带着满身的羞耻和对自己“懦弱无能”的深刻认知，活了下来。

　　于是，我便活成了今天的样子。带着那份对疼痛的畏惧，和那份未曾熄灭的对永恒的向往。我无法再主动追求，因为那日的疼痛记忆，如同一个永恒的哨兵，警戒着我任何危险的冲动。我变得“懦弱”，安于这日复一日的寻常，安于这具让我感到束缚却又无法摆脱的皮囊。

　　所以，祈祷，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它发生在那清醒与沉睡交界的朦胧时刻，当理智的防线松懈，灵魂的微光开始闪烁。每晚，当我步入梦乡的边缘，我便将我残存的意识，化作这无声的默诵：

　　“如果永恒真的存在，如果那彻底的宁静与解脱并非虚妄，那么，请你，请你主动来寻找我吧。在我沉眠的某个瞬间，悄无声息地降临。像一场温柔的雪，覆盖一切；像一阵最终停歇的风，带走所有。我不再有力气向你奔跑，我只能在此等待。请原谅我的懦弱，并因这懦弱，赐予我慈悲。”

　　这祈祷，无关神明，只关乎一份深植于创伤的渴望。它是我与命运签订的一份屈辱却又不得不接受的合约：我放弃主动追求的权利，以换取在被动中等候一丝微末可能性的资格。

　　夜色更深了。祈祷的词句在脑海中渐渐消散，融于即将到来的梦境。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我大概率依然会在这具□□中醒来，继续这“懦弱”的一天。但至少，在每一个入睡前的瞬间，我都曾无比真诚地，向那渺茫的永恒，寄去过我卑微的、也是唯一的愿望。这或许，就是现在的我，所能做到的，最勇敢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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