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不当炉鼎

　　有后人记载：

　　一个鬼魂上神山求解。

　　“我的爱人死了，我想救他。”

　　“上神只认可纯净的灵魂，请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自私，虚伪，易怒，极端，不讲理。”

　　“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还喜欢？”

　　“他恋慕我年少风华，他救我危难之中，他教我杀人，与我成婚，登仙后却一去不返。我恨他，梦中折磨他几世，后来醒悟，这恰恰因为我爱他。”

　　“人类的情感真是奇怪。那么，是谁杀了他呢？”

　　“是您，我的上神，我的仙君，我的……郎君。”

　　梦醒。

　　滚滚黑云压倒在山头。

　　元青苏拖着两条腿向前跑，到后面变成挪动。

　　“轰隆隆——”

　　雷声在耳边作响，大雨倾盆而下，元青苏摸脸，却摸出一手红。

　　这具残破的身子终究撑不住，倒在地上，绝了气息。

　　灵魂飘起，远远看到两个人乘云而来。

　　雷劈在尸身上，记忆恢复的瞬间，恰应和二人的呼声：“恭迎仙君归位！”

　　是了，元青苏想起来，这本是他的一场劫。

　　他是天上青苏仙君，而不是青州元家小公子——

　　生为炉鼎之身，受尽折磨而死。

　　元青苏咬牙切齿：“司命给我的是这命格吗？”

　　“不，不是。”左仙侍冷汗直流，“有人篡改您这劫的命数……”

　　右仙侍赶紧道：“正是，您这劫虽然未过，司命那边已经给您安排下一世，保准没有纰漏。”

　　元青苏脸色铁青，人间事在仙人的漫漫长生中，不过是融入大海的第一滴水，几乎不值一提。

　　可他以凡人之躯历经磨难，才登上仙位不久，遭的第一劫便如此屈辱。

　　他咽不下这口气。

　　元青苏端的一副菩萨面，声音清润：“本君去杀那贼子。”

　　“不可啊！”左右仙侍皆大惊失色，“野鬼君的命格不在幽冥与仙界，只算人间野鬼，仙君不可干涉凡间事啊！”

　　元青苏沉思半晌：“若以人身呢？”

　　见二仙面面相觑，便知是可以。

　　元青苏冷冷道：“让我回溯这一世。”

　　左右仙侍互相对视一眼，唯唯诺诺应下，毕竟元青苏的睚眦必报是出了名的。

　　一道白光闪过。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元青苏动了动手脚，熟悉的镣铐声响起，磨得他皮肉生疼。

　　他愣了一瞬，面色沉下来。

　　这群酒囊饭袋，怎么把他传送到初至幽冥的时节！

　　也罢。

　　那段记忆长而痛，夜夜咀嚼，也算记得清楚。

　　此番亲手杀幽冥尊，也能让他解气。

　　元青苏靠在马车壁上安然睡去，一如从前。

　　只不过元小公子是对未来的忐忑不安，元青苏却是对杀那个混-蛋的势在必得。

　　到幽冥山已经是三天后。

　　黑衣人把车上人拖出来，刚想恐吓他不许哭闹，便见元青苏乖乖站着，双手交叠垂于小腹前，低眉顺眼，温顺至极。

　　不像那骄纵的小公子，倒像一只驯养多年的好炉鼎。

　　小炉鼎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微微抬起头，拉住黑衣人的袖子：“这是哪里？”

　　黑衣人咽了口吐沫，没有拒绝。

　　比起男人，他更喜欢小娘子，可眼前这小炉鼎楚楚可怜，反而勾起他恶劣的心思。

　　元青苏顺势倒在黑衣人怀里：“腿麻……”

　　黑衣人呼吸一滞，一手扯住锁链，一手捏把小炉鼎的腰：“皮肉挺紧实。”

　　“叮叮当当”声起，他拽住脖子上的锁链拖元青苏向前。

　　元青苏一声未吭，侧头，看到树枝上忽而飞起的乌鸦。

　　黑衣人不知道，经过一世的元青苏却知道，这红眼乌鸦是那野鬼君的化身，等会儿可有好戏看了。

　　踏过乌鸦林，来到骨殿。黑衣人压着他跪倒，冷冰冰的大殿地板疼得元青苏几乎不用演，就已落下一滴泪来。

　　元青苏恰在此时抬头，泪水成珠，滴答答落下，他压抑着哭声，对黑衣人道：“不要，大人，不要碰我……”

　　黑衣人傻眼：“我什么时候碰过你！”

　　接的好，就等他这句话呢，元青苏心里冷笑，嘴上却道：“您刚刚说……”

　　他身子一震，噤声不语。

　　黑衣人还没觉得他的算计，怒道：“胡说八……”

　　鲜血飞溅，元青苏睁大眼睛，双手捂住嘴，遮住勾起的唇，随后赶紧垂下头，一副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

　　明无慈这死人最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包括拥有的和即将拥有的。

　　黑靴映入眼帘，裹着墨绿鹿皮手套的指尖微微一勾，挑起元青苏的下巴，细毛绒触感柔和，却让元青苏遍体生凉。

　　令人厌恶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元青苏，天级炉鼎，你父母将你卖与本尊，你可知晓？”

　　元青苏低声答：“知道。”

　　明无慈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洗净，到我房里来。”

　　殿中守暗处的两个虚影捆起元青苏，拖到浴池里洗干净。

　　衣服是上好的料子，都说元小公子从小体寒，没有让他穿炉鼎常着的薄纱，反而裹了层厚厚的狐袄，脚踝挂上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赤足踩到软毯上，元青苏猛然发现他这时待遇还不错，也许是后来一次次逃跑，耗尽明无慈本就不多的耐心。

　　一步步沦落到那般地步。

　　但若让他真当个乖巧炉鼎，锁在金笼子里眼巴巴盼着炉主的到来……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元青苏绝不愿意。

　　所以，一定要一击必杀。

　　抚上藏在皮肉里的薄刃，这是他在马车上准备的。

　　元青苏在榻上跪好，腰间纹的鼎印露出来，不多时便听到脚步声。

　　身边的床榻陷下去，明无慈挑起元青苏还没干的发丝：“倒挺乖觉，怎么？以前有过？”

　　冒犯至极。

　　元青苏颤着音解释：“不是的……”

　　“嘘，别说话。”明无慈捂住他的嘴，贴上来，“试过才知道。”

　　这具身子到底还是崭新的，明无慈俯下-身时，一阵控制不住的麻痛从元青苏的后腰窜到天灵盖。

　　好在炉鼎体质起了作用，没多时便暖意融融，宛若春天。

　　明无慈忽然问：“你知道那香炉里燃的什么香么？”

　　这个问题，明无慈以前也时常问他。

　　元青苏都忘了，左右不能缓解他的疼痛和难堪，记得又有什么用？

　　身后人自顾自答：“叫百花春，你闻闻，像不像春日花香？”

　　“嗯……”

　　元青苏无意识应答。

　　不知不觉间，那熏香拉扯他，引他堕入春天的陷阱。

　　晨光透过床帘照来，元青苏抬起手腕，忽见一道寒光闪过，明晃晃的薄刃停在他眼前。

　　刀片从鼻头往下，虚虚贴着元青苏的面容掠过，意有所指般，落在他的心口不动。

　　明无慈笑得开心：“怎么在身上藏这么危险的东西？”

　　“……自保。”

　　元青苏才知他被那香坑了，编出个谎言搪塞过去。

　　赌明无慈对他还有兴趣，不会把他怎么样。

　　果然，明无慈撤回刀片：“原来如此。”

　　说到“如此”时，他拉长尾音，调侃大于愤怒。

　　元青苏赌对了。

　　早知杀这厮不会这么简单，元青苏做好心理准备，马上扯出一个浅笑：“鬼君大人，还有什么让青苏做的么？”

　　“没，你需要乖乖待着。”明无慈招招手，一个虚影端上碗汤药，“补身子的，喝了。”

　　元青苏一口饮尽，舌头涩苦发麻，再扭头，明无慈已经不见鬼影。

　　虚影端走空碗，缓缓飘远。

　　这种虚影，世人常称作“伥鬼”，即被“老虎”吃还帮助老虎找下一个人吃的鬼。

　　听闻幽冥山从前是处福泽之地，后成乱葬岗，养出这野鬼君明无慈，凡是他杀死的人都会留下来做“鬼仆”，共四十九只鬼，除非再来个替补才能入轮回。

　　元青苏在仙界只当个有意思的传说听，后来还凑热闹讨伐过这野鬼君，只看天界地府众人无功而返，好笑得要紧。

　　尤其是那掌生死簿的阎罗王，说簿上找不到明无尘的命格，连孤魂野鬼都算不上，定是天界的锅，不干-他的事，当即罢好几天的工。天帝也没办法，干脆视而不见。

　　于是，这幽冥山便成天人地皆不管的地带。

　　那时他只觉得神仙也不过如此，还不是会无计可施、受困于“道”？

　　可当他真困在这具身子里走投无路，不自觉想要是他还是仙君之身，早就把明无尘杀了，省得阎罗王对幽冥山吹胡子瞪眼。

　　元青苏暗中思忖下一步计划，没有察觉到几近于无的脚步声，当即掉进一个阴冷的怀抱里。

　　冰冷的吻落到鼻尖上，元青苏忍住推开他的冲动，扯出一个笑：“鬼君大人，有什么事？”

　　明无慈握住他的发丝，动作亲昵而语言刺耳：“在憋什么坏水？”

　　元青苏蹭他的手背，轻声道：“青苏不敢。”

　　他的手背上，有香气。

　　啧，短短时间就去找别人？他还有多少炉鼎？

　　前世的元青苏还存着些许天真与矜贵，抵死不从，被明无慈饿了好几天，直到头晕眼花才爬出去求救。

　　即便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元小公子，也没学得世家公子所谓的“清正”。

　　那点天真与矜贵只养出一股子莫名的傲气，他终于还是那个元青苏，性情恶劣，贪生怕死。

　　可他没想到，之后的日子，是比死还痛苦的地狱。

　　既然在地狱，他就只想着逃跑，加上明无慈看得紧，他也无从得知有关明无慈的消息。

　　包括明无慈是否如传闻一般，养有许多貌美炉鼎？

　　那与明无慈格格不入的清香逐渐飘远，刺痛从下颚传入四肢百骸，元青苏拧起眉，几欲落泪：“唔！”

　　明无慈不知何时净完手，捏起元青苏的下巴，好整以暇地盯住那张漂亮苍白的脸。

　　“又走神？在想谁呢？”

　　元青苏一阵恍然，竟从明无慈这恶鬼眼里看到几分温柔。

　　可下一刻这份温柔便结成寒霜，偏生语气依旧如玉坠地，悦耳至极：“在想你的‘兄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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