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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此间灯火
此方天地,犹如浸在一台凉透的白墨之中。
风穿过林间,带着一阵碎玉般的清响,将我同眼前这潭玉湖一同圈在这阒寂之地。
湖面上浮现出白驹过隙的一卷浮生,直至谱写完我有些回忆不清的前世。
脚下的哀草上,凝结着一层茸白——那是霜,比雪锋锐,比冰舒软。
犹如琉璃台般的湖心内,一只正振翅高飞的丹顶鹤,静止不动地立着。
万物都在这将明未明之际,被施了时间停止的法术一般,融于这幅祥鹤催霜降的画卷之中。
冥冥之中,额间似乎拂过一丝温热。
瞬间,周围的景色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疾流褪去,直到变成一片空白。
我的眼前,唯浮着一片七彩鳞片。
我正要伸手触碰,眼前却光痕轻颤,不禁闭上了双眼。
再次睁开眼睛的我,周围却是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古代乡间随处可见的堂屋。
……刚刚的是梦……?
还是记忆……?
熔金泼洒般的光瀑被虚掩的木门切成狭长的披帛,将眼前的景色染上一层暖晕。
窗外,暮阳渐沉,绯云镀檐。
可能是我睁眼方式不对。
我揉了揉双眼,却发现此时自己却有一双稚嫩的手,指尖上浸了一片湿润。
脑海中有些朦胧的记忆,我能确定此刻的自己,是不足三岁的女童。
但方才在梦的湖面上所见,又确实存在我更久远的记忆中,那也是我,是在二十一世纪劳苦了一辈子的卑微打工人。
心绪灼沸,真幻交煎。
我爬下矮炕,一路小跑,踏出堂屋。
屋外是寻常人家用栅栏围起的院落,院内有一株老梅树。
我似乎不久前就曾闻到过淡淡的梅香。
此时为黄昏暮景,披上霞帔的层云之下,升起两缕苍炱。
一处是来自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另一处则是源于自家院后的灶房。
鼻尖传来淡淡的紫苏与桂皮的清香,混杂着院内草垛的芬芳。
嗅觉比朦胧的回忆更能让我切身体会,这是只有在此处我才闻过的调味方式。
我扑入草垛中,任由草屑缠绕上我的发丝,将自己揉入这方天地之中。
不远处传来两声欢快的狗吠,接着急雨叩石般的脚步声已行至身前。
一只大灰狗突然将暖烘烘的身体往我怀中一通乱拱,喉间不断发出呜呜的亲昵之声,将我压在草垛中起不来身。
我放弃抵抗,忍不住伸手捏着它软糯的塌耳。
幸好即使是在前世,我也是不怕狗的。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顺顺,过来。”
其声清冷,却似有金石之威。
原本还赖在我怀里的大灰狗耳尖一抖,如一道染墨乌云蹿回唤他之名的那人身侧,乖巧地端正坐立,长尾轻扫着地面。
我坐起身来,看向来人——一位不足十五岁的少年正立于院内十步开外的梅树下,身着靛蓝劲装的猎户装扮,腰间别着猎刀与绳索。
他墨发高束,神情殊无动色。一双点漆般的黑瞳沉静得不见波澜,直挺的鼻梁与紧抿的唇线,勾勒出不属于山野间的凛然英气。
模糊记忆中,一道身影与这位少年重合了。
我应该是要唤他一声阿兄的。
他见我狼狈地坐在草垛里,身上沾满了杂草,衣襟也被灰狗拱得褶皱不整,便迈步向我走来。
直至我身前,似乎发觉我眼角带有一丝泪痕,阿兄的眉头猛然蹙起,向我伸出双臂。
我下意识地起身躲开。
阿兄伸出的双臂停留在半空中,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看。
院门外再次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我闻声望去。
是朦胧记忆中的阿爹。
他同样一身利落的猎户装扮,靛青布衫下身躯挺拔如山,宽厚的肩背上竟负着一头百十来斤的野猪,步履间却气息平稳,连喘息声都未曾闻得。
见到在我面前发愣的阿兄,阿爹有些疑惑,背着野猪行过我身侧时,略缓了步子。
一只生着厚茧、沾着山间清气的大手伸来,在我发顶轻轻一抚,温暖而厚重。
可我依旧止不住地浑身一颤。
即使在今世的朦胧记忆中,我确实熟悉这种触感,但如今已恢复前世记忆的我,也同时恢复了前世那不喜欢被他人触碰的生理习惯。
“?”
察觉到异样的阿爹,也愣在了原地,转头问阿兄。
“怎么了?”
“小翎……她避开了我。”
阿爹一听阿兄带着颤音的回答,手上的力道不由得一松,背上的野猪轰然坠地,把我吓了一跳。
他猛地蹲下身对我周身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盯得我有些毛骨悚然。
接着,他看着瑟瑟发抖的我,一向刀刻般严肃的脸庞上,竟露出显而易见的欣喜与期待。
阿爹与阿兄如此反常的表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自己连嘴都没张,不至于才小说第一卷第一章,我就直接被才刚接触到的人发现了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在这里重生的吧?
我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小翎……我是阿爹。别怕。”
即使记忆再朦胧,对于眼前男人的声音与触感,我依旧能感觉到熟悉。
就像是再小的婴儿,也能认出自己的母亲的触感与味道一般。
我怯生生地回应了他一声。
“……阿爹……”
阿爹见我开口,愈加激动,转身便往柴房冲了过去。
“襄儿!襄儿!小翎会说话了!她还对我们有反应!”
柴房传来阿爹欣喜地呼唤,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管怎么说,今世的我也是两岁半的孩子了,这种普通的事情还需要如此大张旗鼓的吗?
难道之前的我都到这个年纪了,还不会开口说话?
连咿咿呀呀都不会?
一旁的阿兄缓缓靠近我,但似乎又怕再吓到我,于是犹豫不安地半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指了指他。
“阿兄。”
随后,他又指了指我,最后再指回了自己。
“亲人。”
我认同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按照我如今年纪是否就能明白亲人这个词的意义。
这个词,甚至在我前世,我也觉得有些陌生。
一位似乎是我阿娘的温婉女性,抢在阿爹之前就从灶房中如一阵风一般对着我扑了过来。
她跪坐在我面前,泪眼婆娑,双臂颤抖地扶着我的双肩,哽咽出声地向我确认着什么。
“小翎……?是阿娘,我是阿娘……”
眼下这个气氛,我不唤她这个称呼应该是不行的。
“……阿娘……”
我再次乖乖跟着念道。
“太好了……太好了……我家小翎终于……”
阿娘泣不成声地将我拥入怀中,泪水几乎浸湿了我背后的衣物。
阿爹一米九的壮汉,眼眶竟也红润起来,一双与他相貌不符的温情眼神,落在我与阿娘身上。
一旁的阿兄也默默上前,一双手轻柔地覆在了我的脑袋上。
或许是因为我还对这三人的印象趋于朦胧,同时我也不明白为何他们对于我说话这件事的反应如此夸张,所以已经恢复了前世社畜心态的我并没有被他们这般突如其来的感人的情结感染。
我反而忍不住想要吐槽自己,为何自己会用一米九形容阿爹,这个单位不应该在这种背景下出现。
但不管是现在不足三岁的我还是记忆里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都对古代的寸啊尺啊之类的毫无概念。并且根据相关记载,不同朝代,尺寸的实际数值还都不一样。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被这三个人围着,双眼还直直盯着从阿爹背上掉下的那足斤足两的野猪。
方才的记忆的混乱带来的怅然若失之感已然消散,席卷而来的是空腹之饥。
今日刚从梦境醒来时的感觉就像是——
做梦到自己打小就生活在古代,接着回想起来自己现实明明是个打工人,却又醒不过来。
在这间屋子内,我有着一同生活的阿娘、阿爹以及阿兄。
阿娘会温柔地为我递上羹汤,阿兄会时不时用宽厚的掌心牵着我,还有似乎是来自阿爹那如山般宽实后背的触感……
分明触目可温,却似隔着一重琉璃镜影,恍若虚幻。
但我若真的只是个在这里出生的不足三岁的孩童,那我脑内这些超出我年龄段的信息量又是哪来的?
或许是目前的我尚且年幼,脑海里已经想不起再幼小一些时更清晰的事了,但依旧能隐约感受到这个地方的熟悉。
在前世,我听说过“开智”这种说法,在幼童开智之前,是还没有形成自我意识与记忆的。
难道今日由于我想起了前世的事,同时也让我“开了智”?
暮食方毕,残羹尚温。
方才吃晚膳的时候,我也明白了为何对于现在的家人来说,我今天的举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今世的我,听阿兄所说,打小就像个木头人——不哭不笑,双目空洞,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是比植物人多个吃喝拉撒的生理需求而已。不似其他孩童那般总是闲不住地到处摸爬滚打,并学习这个世界的事。
我也不会说话,甚至咿呀之类的婴语都未曾发出过,便认为我不止心智天生受损,或许口耳也有病症。
更有村里的老者说,我是上辈子做错了事儿,投胎的时候被阎王扣了魂,只投了个肉体凡胎出来,真身依旧在地府受罚,没受完罪,不准放归凡体。
阿娘认为我许是出生时受到了什么刺激才导致如此。所幸的是除了心智方面,我的身体却异常健康,从未生过病。阿娘不勉强我开口说话,待我如同寻常孩童那般养育。
阿爹则总是在打猎回来的时候,分给其他村民一些猎物。他认为这样做可以积累福德,希望苍天有眼,早日让地府将我的魂儿放出,让我有一日会与其他孩童一般舒卷由心,恣意欢喜。
而阿兄,也未曾体验过多一个妹妹是何滋味,作为家中的长子,反而不顾他自己尚且年幼,却还得照顾我这个拖油瓶,可未曾苛待过我半分。
怪不得之前的记忆总是非常朦胧,原来不单是我年幼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我之前就是个傻子。
或许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让我也同时恢复了正常人的智商。
也怪不得他们方才都一个个喜极而泣了。
阿爹与阿兄饭后也还是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像是守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阿娘轻笑着骂了他们两句,催促着他们跟往常一样去田畴巡视去。
他们俩极其不舍,但念及我尚初识人世,正懵懂胆怯,便不敢过于纠缠我,乖乖地提着风灯带着顺顺踏入了月色。
我坐在柴房内的小木椅上,阿娘在一边浣碗,时不时抬头看看我。
如今,我不像以前那样只是发呆,而是好奇地环顾四周。
阿娘眼里满是欣慰与满足,泪水又不自觉地滴落下来,融入叮当水声之中,清清脆脆,敲着此方人家的安稳宁静。
我仰视穹顶之上的星河寥落,月华如练,思绪纷飞。
这……大概就是那个吧……
刚刚那些是所谓的“前世”的记忆吧……?
而现在的我,也就是那个了吧?
前世网络上很火的那个,在古代重生了之类的?
然后现在突然恢复了前世记忆之类的发展……?
但这里是哪呢?
看着像是中国的古代,也不知道是真的过去还是架空的背景……又或是像前世那些影视短剧那样穿越进什么古风小说或是游戏里了?
我在二十一世纪,永远在公司与家两点一线,未曾见过如此银河倾泻、繁星熠熠的夜色。
不过我想就算在喧嚣污染的城市里抬头,也看不到这般伴随着晚夏为数不多的虫鸣而若隐若现的浩瀚星河。
过去的见闻跟知识量不断填满我的脑海——
我不记得前世最后一幕的记忆,但我也冥冥之中已经确信。
在那个世界里的我,已经去世了吧。
所以我才会“重生”到这里。
不论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已身处这个世界,还是一样要活下去——与前世即使成为行尸走肉,也照样硬活在世间的我并无二异。
一旁悠悠地传来阿娘哼着的俚曲,婉转的尾音带着点哽咽,萦绕着晒了一天的草垛散发出的暖香。
不远处,一簇熟悉的徐徐烛火映着一大一小以及带着尾巴的三个身影,正浮动在归家的乡间小路上。
我低头看着掌心——这双在异世只会敲打键盘的手,此刻正感受着带着微凉晚风的缱绻。
回忆那个前世,桩桩件件,无甚可恋。
不论如何,此间灯火,才是我眼下要倾力以赴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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