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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恶
这是一个雨夜。
八十年代的教职工宿舍面积还不大,几栋小楼里房间有些拥挤,住在这里的都是老师,需要备课,所以很多房间里都亮着灯。
不过到了晚一点左右,灯都陆陆续续熄了,只一间房子还亮着。
这间屋子住着一对夫妻。女人还在昏黄的油灯下备课,男人抱着他们刚满一岁的孩子踱步,哄着睡觉。他们结婚五六年才生下这个孩子。男孩儿,很健康,白白胖胖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
男人已经很困了,可平日里会早早睡着的男孩儿看起来一点睡意都没有,眼睛挣得大大的,眨都不眨。
女人关上书本,看了眼孩子还没有入睡的孩子,走过去,体谅地从男人手中接过孩子。
这时候的雨下的很大,拍击在窗户上,一阵一阵的。
女人明天还有工作,可她却有些心神不宁,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像是为了映照女人的内心似的,忽然间,屋子里便白光一闪。
是一道闪电,伴随着沉闷的雷声。孩子被吓到了,皱着一张小脸,就要哭。男人赶紧起身将窗帘拉上,又将妻儿揽住。
雷声未停,又是一道拍门声响起。
“咚咚咚。”
这声音越来越急促,在哗哗的雨声里,显得无力。
是谁会在午夜时分拜访呢?
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看见了双方眼里的疑惑。小婴儿也不哭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门口。
女人胆子很大,她走到门口,弯腰拿起一根扫帚。
然后刷地拉开了门——
“!”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身上很多雨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滴,在夜色里,像化不开的浓墨。
身上的衣服皱巴巴地糊作一团,依稀可以辨认出是这所学校的校服,是一个女学生。她本是低着头弓着腰的,怀中抱着一团毛巾裹住的东西,听到开门声,她慢慢抬头,露出一双漂亮的,赤红的,满是哀求的,眼睛。
女人捂住了嘴,过了好半天,她才认出了眼前的人,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扶住来人:亚秋...?!”
女学生嘴唇抖了抖,她没有让女人扶住自己,她看了眼怀中,又慢慢偏头移开了目光。
雨还在下,湿滑的门口,女学生狠狠跪在了地上,双膝与地面剧烈的碰撞声与她苦涩沙哑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
“老师。”
“你救救他吧...”
女学生抬头慢慢松开手,露出毛巾里包裹的东西。
女人无可避免的看到一张皱巴巴的通红的小脸,胎毛被黏糊的水糊在额头上。
——那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
六盘村上有个六盘河。
由于不知道是以村的名字来命名河,还是以河的名字命名村,我们也可以说,六盘河上有个六盘村。
总之在这六盘的地界里,有个六盘大师,是个算命的高手。
某天,六盘大师掐指一算,道:“从今日起,六盘不得安宁。”
也不知他究竟说的是河,还是村。
.
六盘河旁的坝子上,李平安和占孝打了轰轰烈烈的一架。
你一拳我一脚,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打架没什么技巧,全是真感情。
俩人带着并不收敛的十成十的力气,狠狠地往对方身上招呼着。
占孝靠手劲把李平安按在地上揍,李平安就耍阴招往占孝下三路踹。一时间只能听到拳拳到肉的“砰砰”声,谁也没讨到好处。
“你他妈的,给老子来阴的是吧。”占孝下面被踹得生疼,他捂着下身站起来,想都没想,抬脚狠狠往李平安肚子上一踩!
“呜。”李平安的头磕在石头上,鲜血顺着鼻梁躺了半张脸。他捂着肚子吐了口血沫子,半天没动弹。
占孝右半边脸露出一个红肿的巴掌印,他的背心被撕得没法穿。他干脆脱下来,擦了擦脸上不知道是谁的血,扔在地上。
然后才发现李平安没动静了。
“装什么死?”他上前踢了下李平安的小腿,“没死就滚起来。”
没反应。
搞什么,真晕过去了?
占孝狐疑。
他忍着痛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到李平安鼻子下方,想要探探鼻息。
就在指尖刚要触及的一刹那,李平安忽然动了——
他一把抓住占孝的手腕,被牙齿磕破的嘴唇张合。
“什么?”占孝下意识皱眉凑近。
李平安那只没被血糊住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借力慢慢坐起身来,染血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紧接着——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占孝脸上,他被打的头一偏,左半边脸上也迅速浮现出巴掌印子。
“我说,”李平安哑着嗓子,一字一顿,“你的脸有点不对称。”
他扯出一个带血的笑容:
“现在好看多了。”
.
蝉鸣聒噪,不被太阳吝啬的阳光铺满了这个村落,土地干裂,叶片干枯卷起,狗吐着舌头呼呼喘气。
占书仁在灶房里做饭。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时不时炸出火星子,锅里的水翻滚着冒热气。灶房里又闷又热,他的衣裳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
“占书仁,占书仁!”院子外有人喊他。
“诶——”占书仁闻声扔下锅铲,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外跑:“啥事儿啊?”
来人跺脚:“哎呦,还在这儿做饭呢,你家俩孩子打起来啦!”
占书仁放下心:“吓我一跳,多大事儿呢。”他摆摆手就要往回走,嘟囔道:“菜可别糊了。”
“还不是大事啊,都见血了。”来人急忙上前拉住占书仁。
“俩人现在在卫生所,有一个昏迷了,搞快去!”
.
卫生所大门被“砰”得一声打开。
李平安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大夫正为他脑袋缠上一圈绷带。
占书仁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李平安的脸,然后转头问:“老刘,他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还晕过去了。”
老刘是六盘村唯一的卫生员,就是以前的赤脚大夫。这一片哪家脚崴了手断了,都是找他治,大家也都和他熟悉。
老刘包扎好,又去捡药。他和占家熟悉,也是看着俩小孩长大的,此刻又心疼又气,道:“还能怎么回事,磕到脑袋,肚子又挨了一脚,疼晕了呗。占书仁,不是我说你啊,俩孩子有矛盾,你这个唯一的家长要干预啊,要解决啊。你看看这打成什么样了。”
老刘痛心疾首:“平安这些年,都找我处理多少次伤口了。他只说是摔伤,我这个做大夫的还能不知道吗,他那是被人打的啊!”
他说完,又看了眼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的占孝,摇了摇头,“哎——”
占书仁扯着笑点头:“是了是了,确实是我没顾得上孩子,等我回去了,肯定好好收拾占孝。”
一直低着头的占孝抬头,不悦地喃喃道:“凭什么只收拾我,他也打我了啊,现在还痛着呢。”
占书仁耳力是何等的敏锐,他伸手一个耳光就要打过去,突然发现占孝两边脸颊各有一个对称的巴掌印,于是改变方向,狠狠打几下他的头:“你还说呢你,给我闭嘴!”
占孝的头被打得“砰砰”响,他冷哼一声,闭上了嘴巴。
“脑袋伤口不深,吃点消炎药就好了,记不要碰水。但肚子有没有被踹出问题我不敢保证,你还是带着孩子去趟医院拍个片看看,毕竟是直接疼晕了过去。”
“还要拍片啊。”占书仁听了这话脸都褪尽了血色,他连忙点头,“好好好,我马上带他去医院。”
他从钱付了,然后一脚踹向占孝:“去把平安给我背起来!”
.
温柔的歌声慢慢响起,李平安陷在温暖的怀抱中。他仰头看着面容模糊不清的女人,生出白胖的小手“咿呀咿呀”。
女人笑着抓住了他的小手,带着一丝冰凉:“我的小平安呐......”
下一秒——
“砰”,重物落地的声音。
女人的面容忽然变得血肉模糊,清脆的声音变得沙哑尖利。她尖利的指甲狠狠扣住李平安的皮肉,尖叫:
“李平安,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李平安——”
“平安?!”
李平安骤然惊醒。
头脑昏沉,梦中真实的触感让他胸口钝痛。他大口喘气。
“平安,没事吧。叔叔在这里,不要害怕。”占书仁蹲在床前,担心地看着他,手里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
李平安摇头:“没事。”
他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脑袋上绑着什么东西,他抬手就要扯下来。
“不要扯。”占书仁赶忙拉住了他的手,“你的头磕伤了,这是医生给你包扎好的。”
磕伤了?
......哦,是了,他和占孝打了一架。
“你好好休息,把药喝了,叔叔去给你熬粥,好吗。”
李平安点头:“嗯。”
占书仁将药放在柜子上,转身走了出去,轻轻把门掩上。
汤药蒸出的热气带着浓浓的苦味飘散在空中,李平安慢慢靠在床头,环视着四周。
熟悉的一切。
坑坑洼洼的书桌,上面放着一只木头小鸡;没有门的衣柜,里头是他的衬衫和旧衣;关上的塑料箱子,他知道里面塞满了占孝的背心。
就像无数个平淡的早晨一样,李平安从这张床上醒来。
他走下床,打开窗户。阳光透进来,把李平安乱糟糟的头发照耀得金黄。院子里传来占孝一边哼歌一边劈柴的声音,很难听。厨房中灶火燃烧,火星噼啪,白粥的香气升上阁楼。
“咕噜,咕噜。”他似乎能听到白粥在锅中冒着泡泡的声音。
胸口的沉闷随着他吸入的新鲜空气被冲淡。
时间过得好快,李平安想。
他今年十六岁,这是他住在占家的第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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