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引子.寒江烬

　　宁和三年秋，洛阳。

　　霓裳舫在子夜时分燃起冲天的火光，将洛水河照成一条流淌的血河。
　　焦木断裂的爆响和着人们的哀嚎，惊醒了沉睡的城池。有人看见抱着琵琶的红衣女子立在舫头，头发散落，火苗舐过她怀中的焦尾琵琶，突然，他纵身一跃，坠入江心。
　　不会有人知道，坠入江心的女子正是江湖上活着的传说“秋风渡”…

　　江自流。
　　洛水河北岸，江自流俯身拾起漂来的枫叶。
　　“宗主，画舫舞女九十八人…”侍卫颤声道，“已发现九十七具焦尸，一人…下落不明。赴宴宾客幸存13人，已被救上岸…”
　　他捻着枫叶片的手指突然顿住。
　　“不对。”他抬眼望向漆黑江面，目光锐利如刀，“是九十九个人。”

　　远处某间暖阁里，有人将一枚黑子按在棋盘天元。烛光摇曳，只照亮了那人优雅执棋的手，与半片衣袖。
　　“秋风渡入局了。” 一个听不出年纪与情绪的声音轻轻响起。

　　窗外秋风骤起，满城枫叶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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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洛阳。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洛水河畔，霓裳舫静静停泊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彩灯将周围的水域映照得流光溢彩，如梦似幻。丝竹管弦之声和着酒香从舫内传出，飘荡在夜色中…

　　今夜，是隐曜宗三长老孙不仁的寿宴。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不少，明面上是贺寿，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观察、在算计。
　　三大宗门——溟沧宗、太华门、隐曜宗——表面维系着微妙的平衡，实则暗流涌动，杀机四伏。这霓裳舫，便是这暗流之上，最耀眼，也最危险的一叶浮萍。

　　杜秋陵坐在乐伎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怀中抱着一把半旧的焦尾琵琶。她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红裙，发间只簪着一支枫叶流苏银簪，低眉顺眼，与周围那些争奇斗艳、笑语盈盈的乐伎舞姬格格不入。

　　纤指拨弄，琴音流淌而出，不高不低，恰好融于满堂的喧嚣，不惹人注目。唯有极细心之人，或许会在她偶尔抬腕的瞬间，瞥见她右手食指与拇指内侧一层极薄的、与这双抚琴玉手不甚相称的茧。那不是经年累月拨弄丝弦留下的柔软痕迹，反而更似长期拉弓或练剑磨出的。

　　“秋陵，你弹得真好听，” 身旁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凑过来，声音清脆活泼，是这霓裳舫里少有的天真与烂漫，“就是这曲子太悲了些，听着叫人心里发酸。”

　　杜秋陵指尖未停，只抬眼对少女，微微弯了弯唇角，算是回应。那笑容很浅，未达眼底。

　　她叫玄欢叫，是半月前来的舞姬，性子天真无邪，不知世事险恶。她似乎格外青睐沉默寡言的杜秋陵，总爱凑过来说些体己话，或是分享一些自己觉得新奇有趣的事情。

　　“你看那个孙长老啊，”玄欢压低声音，朝主位方向指了指，“笑得见牙不见眼，瞧着挺和气的。可我前两日听几个姐姐私下说……”

　　嬷嬷恰在此时回头，目光严厉地瞪了她一眼。玄欢立刻住了嘴，却趁嬷嬷不注意，飞快地将一颗用彩纸包着的糖塞进杜秋陵微凉的掌心，冲她眨了眨眼。

　　杜秋陵的目光顺势掠过主位。孙不仁正满面红光地与几位来自不同门派的长老把酒言欢。然而，那双偶尔扫视全场的眼睛里，却始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审视。腰间悬着一块代表隐曜宗长老身份的玉牌，在灯火下泛着光。

　　今夜，孙不仁是她的目标。“秋风渡”的第二十四次绝杀。

　　时机，就在他离席更衣，独自途经那条连接前舫与内舱的僻静回廊的刹那。路线、角度、时机，在她心中推演了无数遍。袖中，那枚淬了“碧落”之毒、贴着肌肤，传来冰冷的触感。

　　她计算着时间，琵琶声依旧平稳如山涧溪流，心中却已勾勒出数种一击必杀后逃脱的路线，以及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后手。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于目标之时，变故陡生！

　　先是一阵压抑的、不同于欢歌笑语的骚动从舫外隐约传来。随即，一股奇异的焦糊味传来……

　　乐声渐歇，交谈声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低了下去。一种不安的骚动在宾客间蔓延。
　　主位上的孙不仁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猛地放下酒杯，站起身，厉声喝道：“外面怎么回事？！”

　　他话音未落——

　　“轰！”

　　画舫猛地一震！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击了船体，杯盘碗盏叮当作响，酒水菜肴泼洒一地。

　　“走水了！快跑啊——！”

　　凄厉的尖叫，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夜空，瞬间群众皆乱…

　　几乎是同时，数处凶猛的火头，自舫舱不同方位猛地窜起！那火势极其诡异，蔓延速度快得惊人，顷刻间便成人间熔炉！浓烟滚滚，方才还一派祥和、觥筹交错的寿宴，瞬间沦为人间炼狱，血腥之地……

　　宾客们彻底慌了神，惊恐地尖叫着，哭喊着，争相推搡、奔逃，涌向出口，场面彻底失控。
　　突然一阵极淡却被杜秋陵敏锐察觉到的疏零香传来…
　　她抱着琵琶倏然起身，目光如电般穿透混乱的人群，射向主位——孙不仁已在数名心腹护卫的簇拥下，匆忙退向内舱方向。

　　这火起得太巧，太猛，太同步！
　　有人要杀孙不仁！并且，想嫁祸给“秋风渡”！她必须立刻确认目标生死！

　　“秋陵！快走！别管琵琶了！保命要紧！” 玄欢不知何时冲到了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清秀的脸上此刻满是惊惶，却又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决，拉着她就要往人多的地方挤。

　　杜秋陵被她拉着，踉跄着汇入惊恐奔逃的人流。然而，她的目光却依旧死死锁住孙不仁消失的内舱方向。

　　混乱中，人流如潮水般冲撞，她与玄欢的手被强行冲开。

　　“玄欢！”杜秋陵喊了一声，声音淹没在周遭的哭喊与爆裂声中。

　　她不再犹豫，逆着人流，灵活地避开倒塌的障碍和肆虐的火，冲向那条通往内舱的回廊。越往里，烟雾越浓，火光越盛，温度也越高，几乎令人窒息。

　　当她找到那条回廊时，看到的却是孙不仁仰面倒在地上的尸体。他眼睛瞪得极大，似乎充满了惊愕与不甘，喉咙被一道利刃干净利落地割开，鲜血染红了他华贵的衣袍。而最刺眼的，是端端正正贴在他衣襟上的那片枫叶——叶片边缘微卷，浸透了独特的零陵香。

　　她的标记，她的手法。

　　仿冒者，又一次得手了。而且，是在她眼前，在她即将行动之前。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舫外洛水河的秋夜更加刺骨，瞬间从心底升起，蔓延全身。

　　“秋陵！这边！快！”

　　玄欢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焦急，竟从回廊另一侧、火势更为凶猛的方向传来。杜秋陵猛地转头，看见玄欢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正用她那单薄得可怜的后背，死死抵住一扇被烈焰封住的、看似是杂物房的房门，对她嘶声呐喊：“这里！这里能通向外舷！快走！秋陵！”

　　她满面通红，鹅黄色的衣裙已被火星烧出几个破洞，眼中是杜秋陵从未见过的决绝与恐惧。

　　“玄欢！过来！”杜秋陵厉声喊道，试图冲过去。

　　“轰——！！！”

　　一根燃烧的巨梁，在她与玄欢之间短短数步的距离，轰然塌落！灼热的气浪将她逼得连连后退，烈焰瞬间吞噬了那抹鹅黄色的身影，也吞噬了玄欢最后望向她的、带着急切催促的眼神。

　　在最后一刻，玄欢看着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那不是“报仇”。

　　是——“快走”。

　　杜秋陵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锐利的疼痛让她几乎麻木的神经清醒了一丝。袖中那枚淬毒的柳叶刀，冰冷地贴着肌肤。
　　三个月精心布局，七日潜伏观察，今夜本该是“秋风渡”第二十四次完美的绝杀。可现在，目标已成了一具渐渐冰冷的尸体，而唯一在这冰冷的霓裳舫中给过她一丝真正温暖的友人也化为了灰烬。

　　她猛地转身，不再回头，抱着那焦尾琵琶，冲向玄欢用生命为她指出的生路。绣鞋踩过满地狼藉和滚烫的灰烬，踢到了一样物事——是玄欢从不离身的那枚廉价的、此刻已摔得碎裂、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翡翠铃铛。

　　她脚步微顿，弯腰将其拾起，紧紧攥在手心。

　　画舫在她身后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如同垂死巨兽般的呻吟，龙骨断裂，彻底倾塌，带着无数来不及逃生的生命与秘密，沉入冰冷的洛水。

　　灼热的气浪与冰冷的河水形成鲜明对比。
　　她纵身，跃入那漆黑刺骨的河水中。

　　沉浮之间，她看见代表溟沧宗云纹玄色大旗己封琐现场。为首一人，身姿挺拔，静立在一艘快船的船头，并未参与具体的救捞或封锁工作，只是远远望向这片火光冲天、混乱不堪的水域。月光与火光交织，映照出他冷峻的侧脸和沉静如水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这纷乱的夜色，洞察一切。
　　那是……溟沧宗宗主——江自流！

　　腕间，师父所赠的那枚银铃，在她入水挣扎时，发出了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地传入她耳中的特殊脆响。

　　冰冷的江水淹没头顶，将身后的喧嚣、烈焰、未竟的任务、逝去的友人、以及重重谜团，一同封存于黑暗的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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