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墟追蝶

作者:碎银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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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言


      后来无数次回想,叶芷都确信,故事的开端埋在那个深秋的午后,一个预言般的瞬间。

      那天,天空是一种被水洗过又晾得太久的灰蓝色,云絮僵硬,像用旧的棉花。风里有南城特有的气味——桂花将残未残的甜腻,混杂着老墙根青苔的腥潮,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类似东西缓慢烧焦的糊味。这气味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出现,从城市不知哪个角落飘来,徘徊数日,又悄然散去。没人深究来源,如同没人深究生活里许多不明不白的损耗。

      叶芷的“蕪”花店,就开在一条被时光遗忘的老街拐角。门脸窄小,橱窗玻璃因为常年映着对面斑驳的红砖墙而显得不够透亮。店里没有多数花店那种扑面而来的、喧嚣的生机。没有怒放的玫瑰,没有高昂的百合。木架上、水泥地上、甚至那张老旧的榉木工作台上,拥挤着的是另一些生命:叶片带着虫啃齿痕的琴叶榕,根系微微裸露、准备换盆的龟背竹,断了主枝、却被巧妙捆绑出嶙峋姿态的吊钟海棠。更多的是些叫不上名字、或形态不够“标准”的植物——多了一个头的仙人掌,颜色分布不均的彩叶芋,被前主人养得叶片蜷缩、像永远在恐惧的蕨类。

      这里卖花,更准确地说,是收容并转卖那些被判定为“不完美”的植物。叶芷自己是唯一的店员、采购、以及灵魂。

      她正俯身处理一株状态不佳的蝴蝶兰。原生根系大半溃烂,叶子软垂,仅存的两枝花箭也耷拉着,花瓣边缘泛起焦褐。前主人把它连同精致瓷盆一起丢弃在垃圾桶边。叶芷用消毒过的剪刀,精准地剪掉腐根,动作利落近乎冷酷,仿佛不是在拯救,而是在执行某种必要的切除手术。她的侧影在午后昏昧的光线里显得薄而锐利,马尾松松挽着,碎发贴在颈边,棉质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腕很细,却有长期搬动花盆留下的紧实线条。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专注地落在那些病变的组织上,仿佛那是世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事物。

      门上的铜铃响了,声音喑哑,像患了风寒的老人的咳嗽。

      进来的是个熟客,一位总穿着灰扑扑外套的老太太,每周来买一小把便宜的雏菊或康乃馨,去墓园看望丈夫。今天她却空着手在店里慢慢转,手指拂过一盆叶尖枯黄的散尾葵,忽然叹了口气:“小叶啊,这些……都不太好看了。”

      叶芷抬起头,手上动作未停:“它们都还活着。”

      “活着是活着,”老太太摇摇头,眼神有点飘忽,“可看着就叫人心里发堵,想起些不痛快的事。你就不能进点水灵鲜亮的?像街头那家‘百花坊’,哎哟,走进去就跟进了春天似的,心里头亮堂。”

      “我这里没有春天,”叶芷平静地说,将修剪好的蝴蝶兰浸入调配好的杀菌液,“只有过了冬天还没死的东西。”

      老太太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又看看她没什么波澜的脸,最终什么也没买,嘟囔着“这姑娘性子怪”走了出去。铜铃再次发出疲惫的声响。

      叶芷没在意。她习惯了。她的顾客大多有些“特别”:买一盆叶片有疤痕的虎皮兰放在办公室,说提醒自己职场生存不易;挑一株总也长不高的小罗汉松,说是像极了自家那个发育迟缓却倔强的孩子;或者,只是单纯被那些低价标签吸引来的、对生活预算苛刻的人。他们来这里,并非寻找美,而是寻找一种共鸣,一种对自身残缺的默默承认与安置。叶芷提供这种安置。她不相信完美无瑕的盛开,只相信带着伤疤依然试图活下去的韧性。这是她的信仰,构筑在泥土、根系与顽强代谢之上的,微小而坚硬的信仰。

      同一片灰蓝色天空下,隔了几条街,在由旧仓库改造的“斑驳”艺术区深处,宋焕然正面临他今天的第七次,或者第八次失败。

      画室高大,空旷,北面整墙是玻璃窗,此刻透进来的光线却显得浑浊无力,仿佛也染上了他画布上的茫然。画架上是一幅接近完成的油画,主体是一只蝴蝶。不是博物图鉴里那种精细的描绘,而是一个朦胧的、振翅欲飞的影子,翅膀边缘融化在背景闪烁不定的光斑里,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布上消散,遁入虚无。

      但宋焕然知道,它没有“活”过来。

      颜料堆在调色板上,已经干结发硬。地上散落着更多揉成一团的画布,每一团都封印着一只未能破茧而出的蝶。他站在画前,指尖和衬衫前襟沾着群青、钴紫和那不勒斯黄的污迹。头发有些长了,软软地垂在额前,挡住部分视线,他却懒得拨开。身形清瘦,背却习惯性地微微佝偻,那不是疲惫,而是一种长期凝视某个无形之物时,身体不自觉产生的向内蜷缩的姿态。

      他在追捕。追捕一个存在于他视网膜后方、大脑沟回深处的影像。那只蝶,拥有世间最不真实的蓝色,翅膀扇动的频率与他的心跳某个隐秘的节拍共振。它出现在他十六岁某个高烧的午后,此后便幽灵般盘桓不去,成为他所有创作的源头与终极目标。他画过风景,画过人像,商业委托也曾让他一度生活优渥。但最终,他所有的笔触都无法控制地滑向那个虚幻的影子。他卖了市区的公寓,租下这个仓库画室,生活简化到近乎苦行,只为捕捉它。

      捕捉,而非创造。他坚信它存在,独立于他的意识而存在,存在于某个更高维度的“真实”里。他的使命,就是用颜料和画布,在这个低维世界里为它凿开一个降临的孔洞。这是他的信仰,悬浮在色彩、光影与幻觉之上的,危险而炫目的信仰。

      可此刻,信仰正在褪色。画布上的蝶,徒具其形,缺乏那种让他灵魂战栗的“神性”。它只是一团漂亮的颜色。

      “焕然?”画室门口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是他的经纪人林薇,一个总试图在艺术和现实之间搭桥的精明女人。她探进头,看了眼满地狼藉和宋焕然僵立的背影,叹了口气走进来,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蓝梦’画廊的陈先生又催了,秋季特展的展位给你留着,但最晚下周必须定下送展作品。”她顿了顿,声音放柔,“其实……你上个月画的那幅《光之渊》就很好,很多藏家问,朦胧抽象,意境足,市场认可度高。不一定非要……”

      “那不是它。”宋焕然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仍粘在画布上。

      林薇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个虚无缥缈的“它”。她感到一阵无力的焦躁。“焕然,艺术家需要表达,也需要被看见、被理解。你不能总是……”

      “被看见的如果不是‘它’,就没有意义。”他转过身,眼底有血丝,也有一种令林薇心悸的偏执光亮,“林姐,你再给我点时间。就快抓住了,我能感觉到。”

      林薇看着他年轻却写满倦怠与亢奋的脸,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她知道没用。宋焕然早已把自己活成了一支射向虚空的箭,不命中目标,宁可折断。她留下一些生活费,又提醒了几句 deadlines,匆匆离开,像是怕被这画室里过于浓重的执念灼伤。

      画室重归寂静。宋焕然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和艺术区锈红色的消防梯。那股淡淡的、像是某种植物或织物闷烧后的焦糊味,在这里也能隐约闻到。他皱了皱眉,这气味扰乱他心神。他需要纯粹,需要绝对的精神聚焦。

      或许,该出去走走。不是寻求灵感,而是清空大脑里那些嘈杂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回音。

      于是,在那个深秋的、弥漫着莫名焦糊气味的下午,两条本应平行的轨迹,因为一次微小的、看似偶然的偏离,开始向交汇点滑动。

      叶芷需要一些特殊的介质土来重新培植那株蝴蝶兰。常去的批发市场缺货,供货商老赵在电话里含糊地说:“你要的那种混合颗粒土?好像‘斑驳’那边新开了家很小众的多肉植物馆,也许有。地址我发你,不过那地方偏,店也怪,说不准。”

      收到地址,叶芷看了看天色,决定趁关店前跑一趟。她锁好“蕪”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骑上她的旧电动车,穿过逐渐被暮色浸染的街巷。

      “斑驳”艺术区位于旧城改造的边缘地带,红砖仓库、铁皮厂房与零星冒出的极简风格工作室混杂,墙上涂鸦新旧叠加,路上行人稀疏,多是些衣着风格鲜明的年轻人。叶芷按照地址拐进一条更僻静的小道,果然看到一家门面极小、橱窗里只零星摆着几盆形态奇异沙生植物的店,店名就是一个简单的符号“⊕”。

      推门进去,里面没人,灯光昏暗,植物品种确实偏门。她很快找到需要的介质土,分量和价格都合适。付了钱,拎着袋子出来,她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想驱散店里那股过于闷浊的多肉植物气味。

      就在那时,她看见了它。

      就在“⊕”店铺侧面,紧邻着一个明显是后门或安全出口的墙角,排水沟的水泥边缘裂开了一道细缝。就在那道不足一指宽的裂缝里,挣扎着探出一株植物。不是野草,而是一株……应该是某种菊科植物,但形态极其诡异。主干极度矮化,近乎匍匐,叶片小而厚,边缘有不规则的焦黑色,像是被火舌舔过。

      最惊人的是它的花——如果那能算花的话——从蜷缩的叶心挤出一个小小的、拳头大小的花苞,花瓣层层叠叠,颜色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介于锈红与暗紫之间的浊色,仿佛凝固的、氧化了的血。它没有绽放,只是那样紧紧包裹着,像一个沉默的、充满痛苦的结。

      但它活着。在水泥裂缝、排水沟旁、这个弥漫着颓废艺术气息和莫名焦糊味的角落,以一种近乎狰狞的姿态活着。

      叶芷蹲下身,手指悬在离它几厘米的空中,没有触碰。她看着那焦黑的叶缘,看着那浊色的花苞,看着它从坚硬无情的人造物裂缝中挤出的全部生命力。一种奇异的、近乎刺痛的感觉击中了她。

      这不是她店里那些被遗弃的“不完美”,这是一种更原始、更野蛮的、与恶劣环境正面搏斗后留下的生命痕迹。它不美,甚至丑陋,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却拥有她所有精心照料的植物都未必具备的、赤裸裸的生存意志。

      她着了魔似的看了很久,直到影子被夕阳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红砖墙上。

      宋焕然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脑海里还是那只未能诞生的蝶。焦糊味似乎浓了些,让他有些反胃。他拐进一条小路,想抄近道回画室,却被墙角一抹极其扎眼的色彩绊住了视线。

      那是一个蹲着的女孩背影,很瘦,马尾,灰扑扑的棉衬衫。她面前的水泥裂缝里,长着一株……难以名状的东西。丑陋,顽强,带着一种绝望的气息。而她就那么专注地看着,仿佛那是世界中心。

      宋焕然下意识地停步。他见过许多人看花——在公园里,在花店前,在收到礼物时。他们的眼神是欣赏的,愉悦的,感动的,或者敷衍的。但这个女孩的眼神不一样。

      那是一种……解剖般的凝视,混合着确认、理解,甚至有一丝近乎残酷的了然。她不是在欣赏一个客体,而是在与另一个生命进行沉默的、基于本质的对话。

      这眼神触动了他某根神经。他作画时,追求的似乎也是这种穿透表象、直抵某种核心的凝视。只不过他凝视的是虚幻,而她凝视的,是眼前这丑陋而真实的顽强。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而有些滞涩:“它……会开花吗?”

      叶芷微微一震,像是从某种入定状态被惊醒。她没有立刻回头,目光仍停留在那株植物上,几秒后才缓缓站起,转过身。

      宋焕然看到了她的脸。白皙,干净,没有过多表情,眉毛细而淡,眼睛是偏深的褐色,瞳孔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很大,很静,像两潭深秋的湖水,映不出多少情绪的波澜。不是惊艳的相貌,却有一种奇异的、让人瞬间安静下来的力量。

      “不知道。”叶芷回答,声音平直,没什么起伏,“也许明天就开,也许永远不开,也许今晚就死。”她拎起脚边的袋子,“但它现在活着。”

      她的回答如此直接,甚至有些冷酷,却奇异地契合了宋焕然此刻对“真实”的某种渴求。不是美好的许诺,而是存在的当下。

      “很特别。”他说,目光又落回那株植物,“颜色……很不寻常。”

      “是被污染,或者灼伤过。”叶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里的土壤、空气、或者水,有问题。它长成这样,是抗争的结果。”

      “抗争?”宋焕然咀嚼着这个词。

      “活下去的抗争。”叶芷说,然后看了看他沾满颜料的手指和衣服,还有他脸上那种尚未完全从自我世界脱离的恍惚神情,“你是画家?”

      “嗯。”宋焕然点头,随即又补充,更像是对自己的强调,“我在找……画一只蝴蝶。”

      “蝴蝶?”叶芷的视线掠过他,看向远处仓库高窗隐约透出的凌乱剪影,“那里是你的画室?”

      “是。”

      “那应该有很多光。”她说,像是陈述一个事实,“植物需要光,画画也需要。”

      “光是媒介,”宋焕然下意识地接话,思维被她的话牵引,“捕捉……某些难以捉摸的东西的媒介。”

      叶芷沉默了片刻。暮色更沉,焦糊味在空气中似乎凝滞了。她忽然问:“你闻到那种烧焦的味道了吗?”

      宋焕然怔了怔,点头:“闻到了,几天了。不知道是什么。”

      “像是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彻底地烧毁。”叶芷轻轻说,语气依旧平淡,却让宋焕然心头莫名一紧。她拎起袋子,“我该回去了。”

      她没有说再见,只是对他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旧电动车,利落地骑上,很快消失在巷子拐角。

      宋焕然站在原地,看着墙角那株诡异的植物,又看看女孩消失的方向,最后抬头望向自己画室那排高大的北窗。光正在迅速退去,窗玻璃变成一面面昏暗的镜子,映出仓库模糊的轮廓和天空最后一丝挣扎的灰蓝。

      捕捉难以捉摸之物的媒介……

      某种东西在缓慢烧毁……

      女孩平静的叙述和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意外地在他被失败感和虚无所占据的脑海里,划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不是灵感,而是一种……奇异的锚定感。她看到的,是存在于此刻、此地的,伤痕累累却切实活着的生命。而他追逐的,是一个也许永不可及的幻影。

      第一次,他对自己信仰的绝对性,产生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动摇。但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如同墙角那株植物孱弱却顽固的根系,悄无声息地探入了他的意识。

      他最终没有碰那株植物,转身慢慢走回画室。那股焦糊味如影随形。

      叶芷骑在回去的路上,晚风扑在脸上,带着凉意。墙角那株植物的影像,和那个年轻画家恍惚却执拗的眼神,交替在她脑中闪现。他说他在找一只蝴蝶。一个寻找虚幻之物的男人。和她截然相反。她只处理看得见、摸得着、有伤有病但确实存在的生命。

      可是,为什么他提到“捕捉”时,眼底会有那种光?和她确认一株濒死植物重新抽出健康根系时的光,有些相似,又截然不同。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焦糊味。她皱了皱鼻子。今年这气味,似乎格外持久,也……更清晰了些。像是一个不祥的注脚,悄悄写在这个深秋的边缘。

      她回到“蕪”,打开锁,店内熟悉的、混合着泥土、植物汁液和淡淡药剂的气味将她包裹。那株修剪过的蝴蝶兰静静待在操作台上,等待在新的介质中安家。一切如常,稳定,处于掌控之中。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一次偶然的驻足,一次简短的对话,像两颗各自运转的小行星,在浩瀚寂寥的宇宙里,短暂地进入了彼此的引力范围。轨迹已然改变,只是当时无人知晓。

      夜色彻底吞没了城市。艺术区仓库里,宋焕然没有开灯,在黑暗中面对画布上那只失败的蝶。老街花店内,叶芷就着一盏旧台灯的光,仔细检查每盆植物的状态。

      而在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或许只是一堆废弃物的阴燃,或许是什么别的。那缕焦糊味,依旧在夜风中,丝丝缕缕,徘徊不散。

      像预言,耐心等待着被应验的时刻。

      第一颗冰凉的雨滴,啪嗒一声,打在“蕪”花店橱窗灰尘扑扑的玻璃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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