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随

　　皇城深苑，秋意已浓。
　　朱墙之内，一场与时节格格不入的喜庆正在上演。红绸如血，缠绕着雕梁画栋，宫灯在渐沉的暮色中次第亮起，映照出一张张或真心或假意的笑脸。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重重殿宇传来，飘渺得不真切，反而更衬出这处偏殿新房的冷寂。
　　此处是皇子林減的居所——“澄心苑”，名虽雅致，实则是变相的幽禁之地。他曾是帝后嫡出，身份尊崇，却因母族卷入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谋逆案而失怙恃，自身也从云端跌落，在这四方天地里，做了整整五年形单影只的闲散王爷。
　　今夜，他却要“大婚”了。
　　新房内，龙凤喜烛燃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室内映照得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份凝结在空气中的寒意。林減端坐于床沿，一身繁复的大红喜服衬得他面容愈发白皙清俊，眉眼温润如玉，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新郎该有的喜悦或期待，唯有沉静如水的淡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蛰伏于温雅表象下的锋芒。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来一缕微凉的夜风。
　　进来的是他的“新娘”，镇北侯世子，骠骑将军刻邈。
　　刻邈同样身着大红礼服，却穿出了一身戎马的硬朗之气。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轮廓分明，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鹰眸锐利而桀骜，即使在这喜庆的场合，也难掩周身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凛冽煞气。他大步走入，目光扫过室内布置，最后落在林減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刻邈将军，”林減率先起身，动作从容优雅，他走到铺着红缎的圆桌旁，执起早已备好的两只玉质合卺杯，声音清越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久仰。”
　　刻邈走到他对面，隔着一张桌子，如同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殿下。”他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疏离而克制。
　　林減将其中一杯酒推到他面前，指尖与光洁温润的玉杯形成鲜明对比。“这杯合卺酒，”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刻邈，“便算是你我盟约的见证。此后人前为伴，全了父皇赐婚的恩典与体面；人后互不干涉，将军可自寻住处，亦可暂居于此，只需维持表面和睦。如何？”
　　他的话语直接，撕开了温情脉脉的伪装，将这场婚姻的本质赤裸裸地摊开。
　　刻邈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需要这桩婚姻作为暂时的庇护。北境刚定，功高震主，朝中弹劾他“拥兵自重”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御案。皇帝此番赐婚，意在安抚，亦是警告，将他这头边关的狼犬圈禁在天子脚下。而选择这位失势的皇子，既是皇帝的平衡之术，也给了他一个相对安全的缓冲地带。他需要时间，需要这层身份来周旋，化解眼前的危机。
　　他接过酒杯，指尖在与林減轻触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顿，随即稳稳握住。杯中酒液澄澈，却映不出他心底的波澜。
　　“殿下爽快。”刻邈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末将只求一处安身之所，避过眼前风波。殿下所需，只要不违背道义，刻邈定义不容辞，全力配合。”
　　两只玉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如同冰裂，在这红烛高烧的新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契约，在这一刻正式缔结。
　　酒液入喉，辛辣滚烫，带着皇室御酒的醇厚，却也掩不住那份源自心底的苦涩。他们各自饮下的是无奈，是算计，是前途未卜的命运。
　　放下酒杯，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红烛燃烧，流下滚烫的烛泪。
　　“东厢房已为将军收拾妥当，”林減率先转身，走向书案，背影清瘦却挺直，“将军车马劳顿，可先行歇息。日后若无必要，你我便以此正厅为界，各自方便。”
　　刻邈看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东厢房。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两个刚刚被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男人。
　　林減站在书案前，并未立刻坐下。他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方才与刻邈指尖相触的那一点微凉触感似乎还在。他轻轻摩挲着指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与深思。这场婚姻，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步险棋？一个手握兵权、桀骜不驯的将军住进他的府邸，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而东厢房内，刻邈卸下厚重的礼服，露出内里劲瘦的身躯和几道狰狞的旧伤疤。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在脸上，试图驱散心头的烦闷与那合卺酒带来的奇异燥热。他回想起入京前收到的密报，关于朝中某些势力对他乃至整个镇北侯府的觊觎，也想起了父亲信中那句语重心长的“暂避锋芒，以待时机”。
　　这澄心苑，看似是华丽的牢笼，或许，也能成为他暂时的壁垒。只是那位看似温润无害的皇子殿下……刻邈眸光微沉，他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夜渐深，澄心苑内外一片寂静。然而，无论是林減还是刻邈都明白，这平静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涌动。
　　命运的轨迹，从今夜起，已被强行扭转，驶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而那对即将改变一切的的事，尚在命运的迷雾中，等待着浮现的契机。新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潭死水。
　　林減与刻邈严格遵守着那份无声的契约。每日晨起，刻邈会依礼前来正厅，与林減一同用早膳，偶尔在宫人前来探望或皇帝传召时，扮演片刻的“恩爱”伴侣。其余时间，两人各自占据澄心苑的一半天地，互不打扰。
　　林減多数时间待在书房，或读书，或抚琴，或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他姿态闲雅，仿佛真的甘心于这方寸之间的囚徒生活。但刻邈偶尔能从半开的窗扉瞥见，那清俊侧脸上偶尔闪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算计。
　　刻邈则恢复了军营的习惯，天不亮便在院中练武，刀锋破空之声成了澄心苑每日固定的晨曲。他也会外出，拜访旧部，打探朝中消息，但行动谨慎，从不逾矩。他能感觉到，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盯着这座看似平静的皇子府邸。
　　平衡在第三日傍晚被打破。
　　一名内侍监慌慌张张地闯入澄心苑，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兵部侍郎周大人，昨夜被发现死于家中书房，身首分离，现场血迹斑斑，却找不到头颅，也寻不到任何凶手闯入的痕迹。更诡异的是，周大人书桌的宣纸上，用其自身的血画着一个扭曲而古老的图腾。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因案件涉及朝廷重臣，性质恶劣，且带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邪异色彩，特命三司会审，并指派皇子林減协同审理，美其名曰“历练”，实则不乏试探与将其推至风口浪尖的深意。
　　传旨的内侍离开后，书房内只剩下林減与刻邈两人，气氛凝重。
　　“殿下怎么看？”刻邈率先开口，他敏锐地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周大人是朝中主战派的中坚，与他镇北侯府素来交往密切，他的死，会不会是冲着北境势力来的？
　　林減坐在书案后，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周大人……死得蹊跷。那血绘的图腾，我似乎在宫中某本残旧的杂录中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似乎与前朝某些隐秘的祭祀有关。”他抬起眼，看向刻邈，“将军与周大人，可有私交？”
　　刻邈神色不变：“同朝为官，见过几面。周大人忠于王事，乃国之栋梁，末将亦感痛惜。”他避开了私下交往的敏感话题。
　　林減不再追问，转而拿起内侍留下的、临摹了那血图腾的纸张，仔细端详。那图案繁复扭曲，线条虬结，中心一点殷红，仿佛一只窥伺人间的邪眼，透着不祥。
　　“看来，今夜需挑灯夜战了。”林減轻声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他命人搬来更多与奇闻异事、前朝秘辛相关的典籍，堆满了书案。
　　刻邈并未离开，他沉默地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也拿起一份案卷翻看。于公，他协理此案名正言顺；于私，他必须弄清楚周大人的死是否与北境有关。
　　时间在书页翻动和烛火哔剥声中流逝。夜深人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错。
　　当林減翻到一本名为《幽明杂俎》的孤本残卷，找到一页描绘着与那血图腾有七分相似的图案，并轻声念出旁边晦涩难懂的注解时，异变陡生！
　　“夫血玉为契，魂兮相引，痛感同受，死生……相连……”
　　就在“连”字出口的刹那，两人左手无名指指根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蚀骨灼痛！那感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血肉深处迸发，仿佛有滚烫的烙铁直接印在了灵魂最脆弱的地方！
　　“呃啊——！”
　　闷哼与压抑的低吼同时从两人喉间溢出！林減手中的书卷“啪”地掉落在地，他猛地攥住自己的左手，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刻邈则是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坚硬的紫檀木桌面竟被砸出一道裂纹，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手，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只见他们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处，皮肤之下有血光流转，仿佛有生命的液体在血管中奔腾，最终冲破皮肤的束缚！光华渐盛，刺痛加剧，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那血光缓缓凝聚、塑形，最终凝固成一对殷红如血、质地温润却又透着诡异寒意的玉戒！
　　戒指造型古朴，并非当世任何已知的工艺，戒身缠绕着与那血图腾同源的古老纹路，像是某种神秘的符文。它们严丝合缝地箍在指根，仿佛天生便长在那里，与他们的骨血融为一体。
　　剧痛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麻木的灼热感和深入骨髓的惊悸。
　　“这是……什么东西？！”刻邈试图用力拔下戒指，那戒指却纹丝不动，反而因为他粗暴的动作，引来林減一声压抑的抽气。
　　“别……用力！”林減脸色发白，他清晰地感觉到，当刻邈用力拉扯戒指时，他自己的手指也传来了同样的、几乎要被勒断的剧痛。不仅如此，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刻邈指尖残留的灼热，以及那沉稳脉搏下，因震惊和愤怒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刻邈也愣住了。他同样“听”到了，不，是“感受”到了林減那看似平静的呼吸下，心脏失控般的剧烈跳动，以及那强自镇定下的茫然与一丝……恐惧。
　　痛感共享，知觉相连。
　　这两枚凭空出现的戒指，如同最坚固也最残忍的锁链，将两个原本陌路、仅靠一纸契约维系的男人，强行捆绑在了一起。他们不再仅仅是名义上的夫妻，而是成了真正意义上，命运交织、感同身受的共同体。
　　刻邈猛地抬头，看向林減。林減也正望向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同样的震惊、困惑，以及一丝对未知命运的深深忌惮。
　　书房内，烛火依旧。案上的卷宗、典籍依旧摊开着，那血图腾的临摹图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
　　无头公案尚未理清，他们自己，却先成了这诡谲谜局中最核心、也最被动的一环。两条平行的命运线，在此刻，被这对妖异的血玉戒指，彻底打乱，强行拧成了一股，指向更加迷雾重重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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