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樟
  阿樟是一棵独自生长在小土丘上的樟树,自它有记忆开始便伫立在此。

  根下是贫瘠的沙土,碎裂的红砖墙和枯败的草叶平铺于上。

  偶尔会在它枝头栖息的候鸟们说:“这里原来不是这样的,有很多人类住在这,后来有一天,从山上流下了滚滚巨石和土壤,人类的房子被冲垮,人就搬走了。”

  阿樟回想自己幼时不多的记忆,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它还是一棵小树苗,在某户人家的院子里,被鸡或鸭当成零嘴叨来叨去。

  从早到晚,脑袋都没有清醒的时候。

  再后来有一个月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雨,某天半夜,山上轰隆一声,村子里吵吵嚷嚷,院子里的鸡鸭狗跟着人一起跑了。它的根扎在土里,跑不了,被大雨冲下来的山石压断了二指粗的主干。

  它被埋在层层土壤下,一年又一年过去,在某个春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日子,侧枝萌发的新芽钻出了土地,长出了新的树。

  到今天,阿樟已经在这里独自生活四十二年了。

  它长成了一棵大树,不是当初会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小树苗,也没有鸡鸭能叨到它的叶子了。它本该很开心才对。

  燕子一家在它的枝桠上休息,其中一只燕子说:“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是的。”阿樟轻轻摆动自己的树叶,“我觉得很孤独……”

  它回忆着自己幼时吵闹的日子,说:“以前这里有很多人,还有别的生物,每天都很热闹,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安静。可现在无论白天黑夜,这里都一样安静,有时雨下太大,看不见太阳,我都分不清天白天黑夜。”

  燕子说:“确实,这里只有你一棵树,太孤单了。这样吧,等我明年再来这里的时候,顺路给你带朋友来吧。”

  阿樟期待又疑惑:“朋友?”

  燕子点点头:“我去问问别的地方的树,看看有没有愿意来和你在一起的。”

  阿樟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说:“它们不会来的。树的根都深扎在土地里,动不了的。”

  常在天空自由飞翔的燕子有些搞不明白这点,燕子笑了笑:“这样啊,我说怎么每次你都在这里。我还以为是你不愿意出门玩呢。”

  阿樟不再说话。

  “没事,我有办法。明年这时候,我想办法给你带一些种子来。”燕子一家留下这句话,拍拍翅膀飞走了。

  阿樟注视着它们离去,直到燕子在它视野中变成蓝天下的小黑点,彻底看不见的时候。

  对一棵树来说,一年的时间不长。

  春去秋来,阿樟的旧叶子变红簌簌落下,枝头的挂着春天长好的新芽。它是一棵常青树,一年四季枝头都挂着叶子,这也是鸟儿们愿意在它身上常待的原因,茂密的树冠可遮去太过炽热耀眼的阳光,也能抵御刺骨冷冽的寒风。

  燕子在与它约定的时间如约而至,燕子一家陆陆续续停留在它的枝干上,这一次它带了几只面生的小燕子来。

  燕子向它介绍:“这些是我的孩子们,我和丈夫今年带着它们一起迁徙。”

  小燕子们叽叽喳喳聚在一起,向阿樟问好。

  阿樟很为它高兴:“真好啊。祝你们迁徙顺利。”

  燕子说:“谢谢你。我为你带来了一些紫云英的种子,你想把它们种在哪?离你的脚下近一些吗?”

  阿樟说:“远一些吧,在我身边,它晒不到太阳。但不要太远了,太远的话,我不能为它遮风挡雨。”

  燕子遵照阿樟的话,把紫云英的种子埋在了距离阿樟不太远的土地中。

  燕子一家与阿樟告别,展翅消失在天边。

  阿樟的孤独生活有了盼头,它不知道紫云英是什么品种的树木,喜欢晒太阳,还是喜欢喝水。它小心翼翼将根的生长避开紫云英种子熟睡的土地,期盼紫云英能快些生根发芽,与它并肩站在一起。

  一个阳光正好的清晨,阿樟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了一个细小的陌生声音。

  “唔,好晒啊。”

  紫云英发芽了。

  它的两片子叶细细小小,茎杆也十分瘦弱,植物刚出土时大同小异。阿樟幼时也差不多是这副模样,它将叶子伸出去些,挡住了紫云英头上强烈的日光,向它问好:“早上好。”

  紫云英摇晃着细嫩的芽,左右张望,没有找到发声的阿樟,最后它抬头看了一眼。

  紫云英惊讶地大喊:“哇!你好高啊!”

  阿樟说:“你以后也会这么高的。”

  只要好好晒太阳,好好喝水,好好扎根,不论幼时是多小的树苗,经过时间的洗礼,也会长成参天大树。

  “呀?”紫云英有些困惑,“我不会啊。我只是草而已,你是树吧?”

  阿樟疑惑不解:“什么?”

  紫云英舒展着自己的叶片:“我是草呀,我长不了你那么高的。”

  阿樟终于明白了,这大概是长不高的品种,它叹了口气:“没关系。”

  长不到与它并肩的高度也没事,它只是一棵树待太久,太孤独了,需要谁来和它说说话。

  日子一天一天慢慢过去,紫云英长得很快,每一天都是新样子。但如它所说,生长到一个高度之后,紫云英再也不长个了。

  这点高度连阿樟的第一个枝桠都够不着,但它们都不在乎。

  它们在日落后数星星,在安静的夜晚聊天;在安静的白天沐浴阳光。阳光太烈时阿樟会替紫云英挡去些,土壤发干时阿樟会从叶片上滴下清晨储存的露水。

  紫云英没有自己作为种子的记忆,只有妈妈在它尚在种荚沉睡时叮嘱的话语。

  那很好了。

  阿樟作为一颗树存在,生活了许多年,已经不记得当年在母亲枝头当果子的日子,也不记得母亲叮嘱的话了。

  阿樟有些好奇地问:“妈妈和你说了什么呢?”

  紫云英椭圆的叶片在风中摇曳:“它和我说……唔,让我找一个好地方先睡一会,温度湿度合适的时候再从土里出来。”

  它琢磨了什么,突然开心地喊:“我做到啦!”

  过了一会,紫云英想起什么,疑惑地说:“……我记得……妈妈好像不是在这里?唔……”

  阿樟与它聊起燕子一家的故事,讲述了自己太孤独,燕子为它寻找种子朋友的经历。

  阿樟说:“对不起。让你在这么贫瘠孤独的地方生长。”

  紫云英笑着说:“没事呀,有土的话在哪里都一样。而且和你聊天也很开心。”

  紫云英摇晃着自己冒着新芽的茎杆:“燕子啊……我还没有见过燕子呢。”

  阿樟回道:“秋天的时候,它们会来的。”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

  知晓了自己来历的紫云英并没有表现出抗拒或难过的情绪,阿樟心头最后一块大石头落下。

  它们数着日子,开始期待燕子回来的季节。

  紫云英生长出更多的分支向周围延伸,它看起来比前几个月稍稍高一些了。

  阿樟算不清日子,只能给总是询问的紫云英一个大概的答复。

  “快了吧。”

  “就这几天吧?”

  “可能还要再等等,等再冷一些。”

  同往年里那样,燕子一家在某个上午停靠在了阿樟的枝干上。紫云英兴奋地朝它们呼喊:“燕子!燕子!我在这!能看见我吗?”

  燕子来到它的身边,绕着紫云英蹦蹦跳跳:“是你呀。你长得很好啊。”

  它们进行了简短而愉快的交流,燕子一家短暂休息一些时日,在一个风向好的日子展翅飞走。

  日子越来越冷,某一天,天上飘下了小小的雪花冰晶。

  紫云英吓得大叫。

  “这是什么呀!好冷!我的叶子要被冻住了!”

  阿樟说:“这是雪,冬天到了。”它伸出依旧碧绿的叶片,遮挡在紫云英上方,为它挡去初雪。

  “好冷好冷……”紫云英蜷缩起叶片。

  阿樟说:“春天就暖和了。”

  紫云英:“春天还有多久?”

  阿樟思考了一会,说:“没有很久。”

  它们熬过并不漫长的冬季,在一个阳光正好的天气,紫云英兴奋的喊声吵醒了阿樟。

  紫云英摇晃着自己长出的新的茎杆,上面有几颗浅绿的苞芽,它大声说:“阿樟!阿樟!我长出花苞了!我要开花了!”

  阿樟为它道喜:“恭喜你。”

  紫云英嘿嘿笑着,哼着它从懵懂记忆中带来的悠扬小调。

  紫云英的花很漂亮,粉紫的花瓣点缀在贫瘠的土地上,一眼就能看见。开花之后,紫云英愈发活跃,它开始频繁地询问燕子再次归来的日期,想这些花燕子也能看见。

  紫云英的花谢了,变成了弯弯的种荚。

  紫云英唉声叹气,说挂上种荚之后感觉头上很重,又问阿樟,顶着这么大一个树冠重不重呢?

  阿樟说不会,紫云英就不说话了。

  它不再天天念叨燕子,而是像之前一样,和阿樟聊天。

  日子一天天冷下去,阿樟的一部分树叶又开始变红,往下簌簌地掉,快要把紫云英整颗盖住。

  随着天气渐冷,紫云英碧绿的茎杆和种荚转为了感觉深沉的棕褐色,它的话越来越少,一天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

  阿樟在某天被种荚炸开的细碎声响吵醒,它轻轻询问树叶堆中的朋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紫云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它不像树,可以在一个地方伫立许多年,长到需要抬头仰望的高度。紫云英是二年生草本植物,头年扎根土壤汲取养分过冬,第二年开花结果,然后走向自己的终点。

  阿樟沉默了许久,更多的树叶落下,彻底淹没了那颗干枯的紫云英。

  它不再说话了。

  它的朋友离开了,它没感到孤独,也没感到悲伤。毕竟它早就隐隐知晓紫云英作为草会先一步离开。

  从未体验过的心绪绕在心间,阿樟只是一天又一天沉默下去,连过路休息的鸟儿与它搭话,它也不再回应。

  它叹息一声,枝头又簌簌掉下去许多落叶。

  燕子一家又来了,当年带着飞的幼鸟们各自成家,几只燕子变成了燕群。

  燕子们高高低低落在阿樟的枝干上梳理羽毛。

  阿樟的老朋友燕子先在土地蹦了一圈,才飞上枝头,它问:“紫云英呢?”

  阿樟沉默片刻,说:“它结果后枯萎了。”

  燕子也沉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子说:“我下次来的时候,帮你带……”

  “……不用了。”阿樟打断了燕子的话,它叹息着,落下去更多叶子,小声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不用了。”

  阿樟送别了燕群,像往年一样伫立在此,静静地生长、扎根,延伸枝干。

  它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

  某一年,阿樟被各种细小的声音吵醒。

  “唔啊,好刺眼的阳光。”

  “我这里不晒诶。”

  “嗨呀,你们都这么高啦?”

  “哇……好高的树。”

  它的脚边,紫云英枯萎的地方,落叶腐败归于泥土,在那之上,冒出了许多细小的紫云英芽。

  它们挨在一处,互相拥抱抵御狂风。

  阿樟奇怪地“咦”了一声。

  紫云英们立刻发现阿樟已经醒来,挨个向它问好,细小的声音叠在一起。

  “你好!”

  “你好呀!”

  “早上好!”

  阿樟有些迷茫地抖了抖叶子:“你们是……?”

  其中稍强壮些的幼芽大声回应道:“是紫云英!你是阿樟吧?和妈妈叮嘱的一样,你好高呀。”

  阿樟愣了愣:“你们的妈妈,嘱咐了什么?”

  旁边稍矮的幼芽跟着答话:“妈妈说,让我们先睡一会,等一个合适的温度湿度再出来。它让我们不要怕,外面有一棵叫阿樟的树会保护我们。”

  幼芽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盖过了阿樟心里不断重复的杂音。

  看着这些细小的芽,阿樟想起不算久远的往事,喃喃自语道:“……我很想你。”

  “嗯!我们收到啦。”紫云英们异口同声道。

  “没事的,我们会陪你的。”

  最小的幼芽努力挥舞着叶片:“以后也是!就算我们明年离开了,我们也会留下新的紫云英。你不会再孤独了。”

  若干年后,树依旧伫立在此。阿樟已经是可以挂牌被人类保护起来的树龄,曾经光秃秃的山丘上开着大片大片的紫云英,叶片们在微风吹拂下相互触碰,看起来像在接力鼓掌。花季到来时,紫云英们抽薹长出粉紫的花瓣,摇曳时融成浅色的云。

  它们摇头晃脑窃窃私语,等到太阳出现时,它们一个个开始高声说话。

  “阿樟!阿樟!太阳出来了!”

  “阿樟,你快醒醒!你不是说要我们喊你看日出吗?”

  “呀!!有兔子在咬我的叶子!阿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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