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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弦断,惊鸿现
宣德三年的秋,来得比往年都早。
不过才过立秋,凉意便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京城。云府后园的听雨轩内,一曲《春江花月夜》正从十五岁的云卿虞指尖流淌而出。她穿着一身月白绣淡紫兰花的襦裙,乌发如瀑,仅以一支白玉簪松松挽起,低垂的眼睫在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
琵琶声淙淙,如溪水漫过青石,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伺候在旁的知书和知画两个丫鬟听得入神,几乎要忘了呼吸。
忽然,“铮”的一声刺耳锐响,第二根弦毫无预兆地断了。
琵琶声戛然而止。
云卿虞微微蹙眉,看着指尖那一道浅浅的红痕,心头莫名一紧。这已是这个月断的第三根弦了。
“小姐!”知书急忙上前,“这可是上好的冰弦,怎会无故断了?”
云卿虞尚未答话,听雨轩外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云福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小姐,宫里来圣旨了!老爷夫人让您速去前厅接旨!”
刹那间,听雨轩内静得只剩下断弦微微震颤的余音。
云卿虞轻轻放下琵琶,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根断弦,声音平静无波:“可知是何事?”
云福压低声音,语气复杂:“是赐婚圣旨...镇北将军迟故,点名要求娶小姐您。”
“迟故?”知画忍不住惊呼,“那个与咱们老爷在朝堂上势同水火的迟家?”
云卿虞眸光微闪,缓缓起身。她走到窗边,看着院中开始飘落的银杏叶,轻声道:“更衣,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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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府正厅,香案早已设好。
云丞相云靖与夫人林氏立于最前,三个儿子云箫、云蓦、云阑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云卿虞安静地走到母亲身边站定,感受到父亲紧绷的侧影和母亲微微发凉的手。
传旨太监面无表情地展开明黄卷轴,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厅中格外刺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丞相云靖之女云卿虞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闻之甚悦。今镇北将军迟故,战功赫赫,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云卿虞待字闺中,与迟故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迟故为妻...”
圣旨念毕,满堂死寂。
云卿虞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感觉那寒意一丝丝渗进骨子里。迟故——那个名字如雷贯耳。二十三岁的镇北将军,迟家次子,十五岁上战场,八年军功赫赫,是新帝登基的最大功臣之一。
也是她父亲在朝堂上最强劲的政敌之子。
“云小姐,接旨吧。”太监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
她抬眼,看见父亲紧抿的唇线和母亲眼中的忧色,深吸一口气,双手举过头顶:
“臣女云卿虞,接旨。谢主隆恩。”
圣旨落入手中的那一刻,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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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迟府练武场内。
一柄银枪如蛟龙出海,破空之声凌厉,持枪的男子身形挺拔,一招一式皆蕴藏着沙场淬炼出的磅礴力量。他墨发高束,剑眉星目,正是刚回京述职不久的镇北将军迟故。
“将军!”副将陆青锋快步走入,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宫里有旨意到了。”
迟故收势,银枪立于身侧,额角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下:“何事?”
“是赐婚圣旨。”陆青锋压低了声音,“皇上...将云丞相的千金,指婚给您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迟故握着枪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望向皇宫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半晌,唇角竟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云卿虞...”
“将军?”陆青锋有些不解。这明明是皇帝制衡之术的毒计,为何将军竟似...笑了?
“备马。”迟故将银枪抛给陆青锋,“我去见父亲。”
迟老将军迟悍山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皇上此举,意在何为?”迟悍山眉头紧锁,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我迟家与云家势同水火,满朝皆知。将云靖的宝贝女儿嫁入迟家,他是要我们两家互相折磨,还是要我们联手给他看?”
迟故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母亲最爱的几株秋菊,声音平静无波:“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况是一桩婚事。”
“你愿意接受?”迟悍山难掩惊讶,“我以为你会抗旨。”
“抗旨?”迟故转身,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父亲,皇上正愁找不到收回兵权的借口,我岂能送上门去?”
他踱步至书案前,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况且,云家小姐...我见过。”
迟悍山怔住:“你何时见过?”
“三年前,皇上还是皇子时的宫宴上。”迟故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越了时光,“她在御花园的湖边喂鱼,有个小太监失足落水,她毫不犹豫地解下披风扔过去,指挥侍卫救人。那么瘦弱的一个小姑娘,临危不乱,声音轻柔却自有力量。”
那时他刚打完一场恶仗回京,满身戾气,躲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喝酒,却意外目睹了那一幕。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回头关切地看向被救起的小太监时,侧脸柔和得不像话。那一刻,他躁动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后来他多方打听,才知道那是云丞相的幼女云卿虞,那年方才十二,已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琵琶一绝。
这些,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迟悍山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所以你早就...”
“不重要了。”迟故打断父亲的话,眼神恢复锐利,“既然圣旨已下,这婚,我迟故结了。至于皇上想要的戏码...”他冷笑一声,“就看他自己能不能唱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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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府,锦绣阁。
夜幕低垂,烛火摇曳。
云卿虞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柄断弦的琵琶。父母和兄长们已经轮流来安慰过她,话语中满是担忧与无奈。
“小妹,”二哥云蓦摇着折扇,试图活跃气氛,“你若实在不愿,二哥这就去给你寻个由头,把这婚事搅黄了!”
大哥云箫沉稳地瞪了他一眼:“胡闹!圣旨已下,岂是儿戏?”他转向云卿虞,语气温和却坚定,“不过小妹放心,无论如何,哥哥们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三哥云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是默默将一碟新做的点心推到她面前。
送走兄长们,云卿虞抚摸着断弦处,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在京城暗中经营的“锦瑟坊”下个月要新进一批江南丝绸,这笔生意怕是会受到婚事的影响。
“小姐,您不难过吗?”知书为她披上一件外衫,小心翼翼地问。
云卿虞轻轻摇头:“圣意已决,难过无用。”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况且,我听说过他。”
“迟将军?”知画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听说他战场上杀人如麻,冷酷无情,还特别毒舌,上次有个文官弹劾他,被他当众怼得差点辞官...”
“但他十六岁时,曾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救出被俘的百余百姓。”云卿虞轻声说,“去年北境大旱,他私自开仓放粮,被御史参了一本,皇上罚了他半年俸禄。”
两个丫鬟惊讶地对视一眼,没想到小姐对迟将军的事如此了解。
云卿虞没有解释。她经营锦瑟坊虽为盈利,却也借此构筑了自己的消息网络。关于迟故,她听到的不仅是战场上的杀伐果断,还有他对百姓的仁心,对将士的护短,以及对朝廷党争的不屑一顾。
这样一个男子,为何会甘心接受这桩明显是陷阱的婚事?
“小姐,”知画从外间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宫中来人了,说是皇上赏赐的江南新贡的茶点,特意送给您尝尝。”
云卿虞的目光落在那个描龙画凤的食盒上,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赐婚圣旨方下,皇帝的赏赐就来了,未免太过急切。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食盒,在知画退下后,仔细端详起来。食盒做工精美,里面的点心色泽诱人,散发着淡淡的茶香。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正常。
然而当她打开食盒的第二层时,动作微微一顿——那里放着一套精美的文房四宝,而在砚台底下,压着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
「小心御赐之茶」
云卿虞的心猛地一跳。这警告来得太过蹊跷。是迟故的人?还是...宫中的其他势力?
她将密信凑到烛火前,看着它化为灰烬。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
云卿虞轻轻抚过琵琶的断弦,忽然想起教她音律的师父说过的话:“弦断,未必是凶兆。有时,它是新章开启的序曲。”
这场始于阴谋的婚事,究竟会将她带往何方?
她不知道。但她很清楚,从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起,她循规蹈矩的闺阁生活,已经彻底结束了。
“知书,”她轻声唤道,“去把温大夫请来,就说我有些心悸,请他来看看。”
既然有人不想让她好过,那她也该早做准备了。
夜色渐深,一轮弯月挂上枝头,清辉冷冷地洒向人间。
而在京城的另一端,迟故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摩挲着一条已经泛旧的青色发带,目光深沉。
“云卿虞,”他低声自语,“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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