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

　　上海，陆家嘴，金茂大厦的某间高层会议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浦江两岸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宇和黄浦江上穿梭的船只，阳光透过玻璃，在光可鉴人的会议长桌上投下清晰冷冽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打印纸的油墨味，以及一种属于高端商务场合的、无声的紧绷感。

　　陈奥龙坐在长桌靠近主位的一侧，身上是剪裁合体的浅灰色休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随意敞开着。他手里拿着一支触控笔，指尖灵活地转着笔，目光偶尔扫过面前摊开的项目企划书，或是投向窗外那片他早已熟悉却又永远觉得隔着一层玻璃的城市天际线。

　　作为“拾光”艺术策展机构的创始人兼艺术总监，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场合。今天，他是甲方。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项目助理引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陈总，‘磐石’建筑事务所的团队到了。”助理轻声提醒。

　　陈奥龙抬起头，脸上习惯性地扬起职业化的、略带散漫的笑容，准备起身与对方负责人握手寒暄。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触及走在最前面那个男人的瞬间，他指尖飞速旋转的触控笔“啪”地一声，掉在了光滑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滚出去老远。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走进来的男人身形高大挺拔，穿着深色的定制西装，一丝不苟，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他的头发梳理得整齐，露出饱满清晰的额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的弧度比七年前更加硬朗分明。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沉静而强大的气场，不是刻意营造，而是经由时间和专业淬炼后，内化于骨血的气质。

　　史瑞霖。

　　陈奥龙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被抛向高空，失重感让他一阵晕眩。他几乎是凭借多年在社交场上练就的本能，才勉强维持住了脸上那抹笑容，尽管他知道，那笑容此刻一定僵硬得可笑。

　　史瑞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室，最终落在了陈奥龙身上。那眼神，像结了冰的深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故人重逢应有的惊讶，就好像……好像他早就知道坐在这里的是陈奥龙。

　　他步伐稳健地走到近前，伸出手，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公式化的疏离：“陈总，你好。史瑞霖，‘磐石’建筑事务所的项目负责人。”

　　陈奥龙下意识地伸出手，与他交握。

　　史瑞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力度适中，一触即分，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可就在那短暂的肌肤相触间，陈奥龙却仿佛被烫了一下，一股细微的电流沿着手臂直窜而上，击中了大脑，让那些被他刻意尘封、以为早已模糊的过往碎片，瞬间汹涌地冲破了闸门。

　　七年前，大学校园，梧桐树下，那个会对他露出温柔笑容、会紧紧牵着他的手走过长街、会在分别时用力拥抱他的史瑞霖……与眼前这个冷峻、成熟、陌生的建筑设计师，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对比。

　　“史……工，”陈奥龙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努力让语调听起来自然，“久仰。我是陈奥龙。”他弯腰捡起掉落的触控笔，指尖有些发凉。

　　双方团队落座。会议正式开始。

　　“磐石”事务所的一名助理建筑师打开了PPT，开始介绍项目方案。他们竞标的是陈奥龙公司即将筹办的“未来城市意象”大型艺术展的主展馆设计项目。这是一个备受业界关注的项目，预算高昂，创意要求极前卫。

　　陈奥龙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倾听对方的陈述。他必须承认，“磐石”的方案非常出色。概念新颖，结构大胆，对空间和光影的运用充满了建筑学的诗意，同时又完全契合艺术展的主题。史瑞霖……他比以前更优秀了。

　　整个过程中，史瑞霖话不多，只在关键处进行言简意赅的补充和强调。他的逻辑极其清晰，语言精准，没有任何废话。他的目光大多数时间停留在PPT屏幕或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偶尔与陈奥龙视线交汇，也是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合作对象。

　　陈奥龙的心绪却如同窗外被风吹乱的云，始终无法完全平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史瑞霖的存在，像一块磁石，干扰着他所有的感官。那熟悉的侧脸轮廓，低沉的嗓音，甚至是他偶尔翻动文件时，袖口露出的那一截昂贵腕表……都在无声地提醒着陈奥龙，这不是梦，也不是他那些偶尔会冒出来的、无凭无据的幻觉。

　　七年。整整七年。

　　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某个街角的偶然一瞥，或许是在共同朋友的聚会上……但他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冰冷正式的商务会议上，以甲乙方的关系，如此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

　　“关于主展馆的流线设计，我们采用了非对称的螺旋结构，旨在打破传统观展的线性逻辑，赋予参观者更多探索和发现的乐趣……”助理建筑师讲解着。

　　史瑞霖忽然开口，打断了助理的话，他的目光看向陈奥龙：“陈总，我记得贵机构去年的‘无序之光’展览，似乎也运用了类似的非线性空间理念，但反馈中提到了部分观众容易迷失方向的问题。”

　　陈奥龙心头一跳。史瑞霖知道他去年的展览？他调查过他？还是只是……职业性的了解？

　　他迅速收敛心神，点头回应：“史工功课做得很足。确实有这个问题。所以这次，我们希望在设计上既能保留探索的趣味性，又要有清晰的视觉引导，避免观众产生焦虑感。”

　　“明白。”史瑞霖微微颔首，示意助理继续，并补充道，“我们在关键节点设置了光影提示和缓坡过渡，具体细节在结构图纸部分有详细标注。这部分我们可以后续深化时重点讨论。”

　　他的应对专业而从容，完全围绕项目本身，找不到一丝一毫私人情感的痕迹。

　　陈奥龙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他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会议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初步方案沟通还算顺利。陈奥龙这边的团队成员提出了几个问题和建议，“磐石”团队都给予了积极和专业的回应。史瑞霖虽然话少，但每次开口都能切中要害，显示出对项目全局的强大掌控力。

　　终于，会议接近尾声。

　　陈奥龙做了总结性发言，肯定了“磐石”方案的整体方向和创意，也指出了几个需要进一步优化和提供详细数据的部分。“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感谢史工和各位的精彩分享，我们期待下一轮的方案汇报。”

　　双方人员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气氛稍微松弛了一些。

　　陈奥龙深吸一口气，走向史瑞霖。他知道，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再说点什么。

　　“史工，”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自然，“没想到会是你。很多年没见了。”

　　史瑞霖正在整理自己的公文包，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眸看他。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嘴角却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一个嘲讽，又或许只是陈奥龙的错觉。

　　“我也没想到。”史瑞霖的声音平淡无波，“世界很小，不是吗？陈总。”

　　一句“陈总”，将两人之间那点微薄的、源于过去的联系，彻底割裂开来，划清了界限。

　　陈奥龙所有准备好的寒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史瑞霖，试图从他眼中找到哪怕一丝一毫不同于商业伙伴的情绪，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双他曾经无比熟悉、盛满过温柔和炽热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淡漠。

　　“是啊，很小。”陈奥龙扯了扯嘴角，最终只干巴巴地应了一句。

　　史瑞霖拉上公文包的拉链，提在手里：“方案修改的部分，我们会尽快处理。后续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联系我的助理。失陪。”

　　他朝陈奥龙略微点头示意，然后便带着他的团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

　　陈奥龙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沉重的木门，感觉整个会议室刚刚还充斥着的、属于史瑞霖的气息，正在迅速消散，只剩下空调系统运转的微弱嗡鸣，以及窗外那片永恒不变的、冰冷繁华的城市景象。

　　他缓缓走回座位，拿起那支之前掉落的触控笔，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

　　七年前，是他不告而别，切断了所有联系。他没有任何立场，去期待史瑞霖还会对他保有旧情。

　　可是……当真正面对这样彻头彻尾的、被视作陌生人的对待时，心脏深处传来的那股尖锐的、酸涩的疼痛，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不仅仅是重逢的冲击，更像是一种……审判。

　　而他，是那个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资格都没有的逃犯。

　　助理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陈总，我们……回去吗？”

　　陈奥龙回过神来，松开紧握的触控笔，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漫不经心的面具：“回。通知项目部，下午开会，讨论今天这几个方案，重点是‘磐石’的。”

　　“好的，陈总。”

　　陈奥龙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正好，浦江水波光粼粼，一切看起来都充满希望和活力。

　　只有他知道，他小心翼翼维持了七年的平静世界，从史瑞霖走进这间会议室的那一刻起，已经彻底天翻地覆。

　　而这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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