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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流爬梯
空气是粘稠的,仿佛能拧出声音的渣滓。汗液、呼吸、泼洒的酒精与某种集体无意识的亢奋,在“暗流”酒吧低矮的天花板下发酵、蒸腾,形成一片肉眼看不见的、令人喉头发紧的雾霭。劣质香薰试图掩盖,却只徒增了一种甜腻的窒息感。老旧空调的压缩机发出垂死挣扎般的轰鸣,于事无补地对抗着由体温和热情汇聚成的热浪。
最后一个强力和弦的余威,像一块被砸碎在墙上的砖头,碎片四溅后,留下短暂的真空般的寂静。随即,这寂静被稀稀落落的掌声和更汹涌的交谈声迅速填满。在这里,音乐更像是背景音,是佐酒的香料,而非被供奉的神祇。
林伊婷——在圈子里,她更习惯被称为阿诗——微微喘着气,垂下了眼睑。舞台边缘的灯光吝啬地扫过她汗湿的额角,短暂照亮了她搁在琴弦上的右手。五片深黑色的指甲,像是五小块被精心打磨过的午夜,沉默地栖息在指尖,与她手中那把略显陈旧的电吉他哑光漆面,共同吸收着周遭浮躁的光线。作为“边缘坐标”乐队的节奏吉他手,她的位置和她所发出的声音一样,稳固、必要,却极少成为焦点。大部分时间里,她的任务是构筑和弦的根基,用稳定的分解和弦织体托起主唱嘶吼的旋律和主音吉他手偶尔即兴迸发的、带着毛刺的华彩乐句。她的存在,是这艘在声浪中颠簸的小船的压舱石,沉稳,却不易被甲板上狂欢的人察觉。
她沉默地拔下效果器板上的连接线,那声轻微的“噗”声,是她今晚任务的句点。她能感觉到队长赵峰投来的一瞥,带着些许对刚才某个过渡段落她因汗滑而略显迟疑的不满。她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将吉他小心地放回琴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疲倦的孩子。
“收工!老天爷,今天这调音师是戴着耳塞干活儿的吗?我的贝斯低频都快糊成沼泽地了!”一个清亮又带着惯常戏谑的声音贴近,伴随而来的是一条温暖而有力的手臂,熟稔地搭上她的肩。是朝朝,乐队的贝斯手,也是她穿越了几乎整个苍白青春岁月的挚友,是她与这个喧嚣世界之间,一道不可或缺的、喧闹的桥梁。
与阿诗近乎执拗的内敛形成鲜明对比,朝朝像一簇永不休止的、跳跃的橙色火焰。她利落地将那把贴满了古怪贴纸的贝斯背在身后,一边朝台下几个熟面孔挤眉弄眼,传递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关于今晚演出的自嘲与调侃,一边不由分说地拉着阿诗,像两尾灵活的鱼,穿过弥漫着酒气和热浪的人群,挤向那个用简陋复合板隔出来的、仅能容身的所谓“后台”。
隔板后的空间更加逼仄,混杂着器材箱的塑胶味、灰尘味和更浓重的汗味。朝朝抓起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仰头灌下大半,然后长长地、夸张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刚才在舞台上吸入的所有分贝和压抑,全都置换出来。
“赵峰今晚是不是跟麦克风有仇?那高音劈得,我差点以为咱们乐队改玩工业噪音了。”朝朝习惯性地开始演出后的例行吐槽,这是她独特的减压仪式。她转过头,目光落在正低头仔细擦拭吉他琴颈的阿诗身上。昏暗的光线下,阿诗的侧脸显得格外安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倦怠,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抽离感,仿佛她的灵魂有一部分还滞留在刚才的吉他旋律里,未曾归来。
“喂,我说,林伊婷同志,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哪儿去了?”朝朝凑过去,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眼睛里闪烁着不肯熄灭的光,“腐朽的夜晚终将过去,光明的未来在向我们招手!告诉你个重磅消息,今晚‘漩涡’Livehouse有个私密的吉他手交流派对,圈内人叫它‘电流爬梯’!听说有几个真正有料的家伙会去,连那个……那个叫白起的,都可能露面!”
“电流爬梯”?阿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名号她隐约听过,代表着一种更精英化、也更排外的圈子。她能想象出那里的场景:锃亮的顶级设备,无可指摘的演奏技巧,彬彬有礼又暗藏机锋的交流,一切都在一种精心控制的、近乎完美的氛围中进行。对她而言,将本可用于练习或独处的时间,耗费在这种需要社交能量和可能伴随微妙比较的场合,是一种奢侈,甚至是一种损耗。她宁愿回到她那间租来的、隔音不佳的小屋里,在台灯下对着谱架,与节拍器进行一场沉默而严格的对话,或者任由指尖在指板上漫游,捕捉那些偶然从心底浮起的、未被命名的音阶。
“没什么意思。”她声音清淡,像拂过琴弦的微风,“你去吧,我想回去练琴。”
“练琴练琴,我的阿诗大师,你再这么练下去,吉他会和你的身体合二为一的!”朝朝夸张地拍了下额头,双手抓住阿诗的肩膀,迫使她正视自己,“听着,我知道你怎么想。你觉得那都是虚的,是表演。但有时候,走出去,看看别人在做什么,听听不同的声音,比你一个人闭门造车更重要!哪怕那些技巧在你看来是炫技,能见识一下顶尖的水平,知道自己和‘天花板’的差距在哪里,不也是好事吗?再说了,”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气,“白起哎!你忘了上次我们在‘破茧’酒吧看过他一次即兴吗?那把Gibson在他手里,出来的声音简直……像冰刀又像烈火,太绝了!就算他人不怎么爱说话,冷得像块西伯利亚冻土,但光是能近距离听听他弹琴,也值回票价了吧?”
阿诗的记忆被朝朝的话勾动了一下。几个月前,确实有一次,在另一个更破旧、但也更纯粹的地下酒吧,她曾在一个开放即兴环节见过一个叫白起的吉他手。当时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沉默地上台,接上自己的效果器板,然后,一段融合了极端压抑和瞬间爆发的独奏,像一场微型风暴,席卷了整个空间。他的技术无可挑剔,但真正让阿诗印象深刻的,是那声音里携带的一种近乎痛苦的张力,一种与完美技巧并存的、粗糙的生命力。那晚之后,那个身影和那段声音,曾在她脑海里盘桓了数日。只是她从未对人提起,包括朝朝。对她而言,白起是遥远圈层里的一个传说,一个她站在台下仰望过的、技术超绝却难以企及的影子,而非一个可以认识和交谈的实体。
朝朝的固执是出了名的,她总有办法软磨硬泡达到目的。持续的拒绝往往需要耗费比妥协更多的心力。而且,今晚的演出确实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倦怠,一种在重复中逐渐磨损的无力感。或许……或许朝朝是对的。换个环境,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去感受一下那个“天花板”级别的世界,也能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给这间闷热的排练室带来一丝不同的空气。内心深处,或许也藏着一丝极微弱的、想要再次印证那个影子所带来的震撼的念头。
“……好吧。”她终于松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妥协。
“这就对啦!”朝朝立刻眉开眼笑,仿佛打赢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赶紧的,把这身汗湿的衣服换了,我们得稍微拾掇一下,不能给‘边缘坐标’丢脸不是?奔赴‘电流爬梯’,出发!”
“漩涡”Livehouse与“暗流”仿佛存在于两个平行的宇宙。后者是汗水、梦想与窘迫现实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场,而前者,则更像一个精心策划的、属于音乐手工艺人的内部沙龙。空间开阔,挑高充足,专业的灯光系统营造出舒适而富有格调的明暗层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于雪松与广藿香的昂贵香氛,彻底驱散了地下酒吧那种熟悉的、带着绝望气息的烟酒味。背景音乐播放着编排精巧、音色考究的爵士融合乐,音量控制在恰到好处的程度,既营造了氛围,又不妨碍交谈。
阿诗和朝朝到达时,派对早已进入了状态。中央的小型表演区内,一个留着长发、手指修长的吉他手正在演绎一段复杂无比的数学摇滚乐句,点弦、勾弦、拍泛音,技巧娴熟得令人眼花缭乱,音符如同精密计算过的雨滴,准确无误地落下,引来周围同行们克制而专业的点头赞赏。
两人找了个靠近角落、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下。柔软的沙发陷下去,隔绝了部分地面的震动。朝朝立刻进入了状态,双眼放光地扫视着场内:那些价格不菲的定制吉他、琳琅满目的效果器板、还有那些只在网络视频或专业杂志上见过的面孔。她像一只进入了新奇领域的猫,兴奋而又警惕地观察着一切。
阿诗却感到一种比在“暗流”时更深的疏离。这里的“专业”和“优雅”像一层光滑的玻璃,将她隔绝在外。每个人都显得游刃有余,谈笑风生,讨论着最新款的单块效果器、某位隐居大师的演奏心得、或是某个小众厂牌的录音品质。这一切都太正确了,正确得让她感到不适。她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其他手指上那冰冷的黑色甲面,这是她独处时习惯性的小动作,像是一种无声的自我确认。她承认台上乐手技巧的精湛,那确实是需要经年累月的苦功才能达到的高度。但内心深处,那个固执的声音再次响起:除了这无可指摘的技艺,音乐中是否还应该有些别的?那些无法被量化的、来自于生活褶皱里的粗糙质感,那些真实的挣扎、隐痛、甚至愤怒,它们的位置在哪里?是否在这种光鲜的场合,它们就显得不合时宜,需要被剔除和净化?
她端起服务员送来的苏打水,杯壁凝结的水珠冰凉了她的指尖。她的目光带着一丝茫然,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漂移。然后,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她的视线定格在了远离表演区的吧台另一端。
那里,一个身影独自倚着吧台边缘。他穿着一件质料看起来异常挺括的深灰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袖口整齐地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他微微侧着头,视线低垂,落在手中那只盛着少量琥珀色液体的古典杯上,仿佛杯中晃动的冰块比整个派对的焦点都更值得凝视。他周身散发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一种近乎傲慢的孤绝感,将他与周围那些热情交谈、交换名片的人群清晰地隔离开来。他像一座漂浮在欢闹海洋中的冰山,大部分体积都隐藏在水面之下,只露出冷硬的一角。
阿诗的心跳漏了一拍。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只是侧影,她也认出了那个人。白起,和记忆中“破茧”酒吧那个模糊而充满爆发力的印象相比,眼前的他更清晰,也更冷峻。那种由内而外的疏离感,比她想象的更强烈。他看起来和这个精心打造的沙龙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以一种绝对的存在感占据了那个角落,仿佛他才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真实的事物,其他都只是浮光掠影。
她看得出神。
这种主动将自己置于人群之外的姿态,某种程度上与她此刻的心境产生了遥远的共鸣。然而,这共鸣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彼此之间的距离。他是那个圈子里被谈论的焦点,是技术上的标杆,而她,只是无数挣扎在底层、渴望被听见的声音之一。他们像是不同星系里的星辰,遵循着各自寂寥的轨道运行。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停留的时间不知不觉超出了礼貌的范畴。仿佛某种敏锐的野生动物感应到了远处的注视,那个男人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视线穿越攒动的人影,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捕捉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她。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颜色像暴风雨来临前沉郁的海面,冷冽是底色,但深处似乎又翻涌着某种难以捉摸的、炽热的东西。这双眼睛比在昏暗的酒吧台下远观时,更具穿透力。四目相对的瞬间,阿诗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失控般地狂跳起来。一种被瞬间洞穿、无所遁形的慌乱席卷了她。她几乎是本能地、仓惶地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假装研究杯中上升的气泡,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和耳根正在迅速升温,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她没想到,一次遥远的、带着探究意味的注视,会引来如此直接而锐利的回应。
“哎,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朝朝的声音适时地在耳边响起,带着好奇。她顺着阿诗刚才失神的方向望去,眼睛立刻瞪大了几分,兴奋地用手肘碰了碰阿诗,“哇!真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看到吧台那边,那个一个人待着,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帅哥没?就是白起!我跟你说过的那个!”
“嗯……看到了。”阿诗低声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她感觉脸上的热度有增无减,下意识地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脸颊,试图平息那可疑的红晕。朝朝的确认,反而加剧了她内心的混乱。那个遥远的影子,此刻变得无比具体,并且刚刚与她有过一次让她心惊肉跳的对视。
“里面……空调开得有点足,感觉有点闷。”她找了一个拙劣至极的借口,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我出去透透气,阳台那边好像人少。”
不等朝朝回应,她便有些匆忙地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地朝着与室内相连的露天阳台方向走去。运动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孤单的声响,仿佛在敲打着她混乱的心跳。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晚风立刻包裹上来,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微凉的清醒气息,瞬间驱散了室内的闷热和那令人心慌意乱的燥热。阳台很宽敞,摆放着几张舒适的户外沙发,只有零星两三对人在远处低声交谈,享受着难得的清静。阿诗走到栏杆边,双手握住冰凉的金属,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只躁动不安的小兽安抚下去。
她俯视着脚下这座庞大无比的城市。霓虹灯勾勒出建筑的轮廓,无数车灯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远处高架桥像发光的缎带,缠绕着城市的躯体。这一切构成了一片浩瀚的、没有温度的光之海洋,遥远,模糊,与她此刻内心的波澜形成奇异的对照。
刚才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那种仿佛灵魂被骤然照亮、所有伪装都被剥离的感觉,让她心有余悸。她很少这样失态地、长时间地注视一个陌生人,更别提还被对方当场捕获。这完全违背了她一贯的处事准则。那个叫白起的男人,他身上有种奇特的气场,一种混合了极度专注和极度疏离的矛盾感,既吸引人,又让人望而却步。她想起他在“破茧”酒吧那场即兴,那冰与火交织的声音,与眼前这个冷峻的身影逐渐重叠,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你也不喜欢这种场合吧。”
一个低沉、带着些许冷感,却又奇异地清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夜湖。
阿诗吓得浑身一颤,猛地转过身。月光与城市漫射的光晕交织成一片朦胧的背景,白起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神情依旧淡漠,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正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跟着她出来的吗?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让阿诗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再次失控擂动。在更清晰的光线下,他的面容轮廓显得更加分明,下颌线利落得近乎锋利,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线条分明。确实……极具冲击力。她感到脸颊上的热度重新蔓延开来,只能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强迫自己不要再次移开目光,那会显得更加心虚。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微,几乎要消散在晚风里。她垂下眼睑,目光落在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冰凉的栏杆。她无法像朝朝那样,用轻松熟稔的语气提起那次即兴,那会显得过于刻意。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陌生的鸿沟和遥远的印象。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但这沉默并不显得特别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默契,像是两个同样厌倦了假面舞会的人,不约而同地溜出来,共享这片难得的、无需伪装的安静。空气中只有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和微风拂过衣角的细微声响。
“里面的演奏,技巧很好。”阿诗鬼使神差地又补充了一句,试图打破这沉默,也像是在为自己之前失礼的凝视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与音乐相关的解释。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与这个传说中的吉他手产生交集的话题。
白起微微挑了下眉梢,似乎对她会主动挑起话题感到一丝轻微的意外。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与她平行的栏杆边,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目光也投向了远处那片璀璨而虚无的光海。
“嗯,技术流。”他的评价简洁得像是在给一段演奏下定义,听不出什么情绪,“很干净,也很……安全。”
“安全?”阿诗忍不住抬起头,对这个词感到好奇。这个词用来形容音乐,带着一种微妙的批判意味。
“没有破绽,也就没有惊喜。”白起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所有的情绪,都在预设的轨道上运行,像编写好的程序。听起来完美无瑕,但……”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一个更准确的词,“……打动不了人。”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阿诗心中某个一直紧闭的盒子。这恰恰是她潜意识里对刚才那些精彩绝伦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的感觉,只是她无法如此清晰、如此一针见血地表达出来。她没想到,这个传闻中技术顶尖、性格冷硬得像块花岗岩的男人,对音乐竟有如此敏锐而直接的洞察,而且,这洞察竟与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模糊的坚持不谋而合。
一股微弱的、类似知遇之感的暖流,悄然滑过心间,暂时压下了部分慌乱。
“音乐……不应该只是技巧的展示,对吗?”她鼓起勇气,将目光从纽扣上抬起,重新投向远处模糊的光海,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一些,“它应该……承载一些更真实的东西,哪怕是不完美的,粗糙的,甚至……是痛苦的。”
她说出了“痛苦”这个词,连自己都有些意外。这似乎过于私人,也过于沉重了。但话已出口,像投石问路,她屏息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白起沉默了片刻。夜风拂动他额前几缕黑色的碎发,让他冷硬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他没有看她,依旧望着远方,但阿诗能感觉到,他在认真思考她的话。
“比如?”他反问,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最初的那份漠然,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这简短的追问给了阿诗一些鼓励。她思索着,试图将那些在“暗流”酒吧演出时、在无数个独自练琴的深夜里感受到的情绪,用语言捕捉。
“比如……在底层挣扎时的不甘,对前路的迷茫,或者……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倔强?”她斟酌着词句,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难得的交流氛围,“这些情绪,可能不够‘正确’,不够‘优雅’,但它们……是活的。就像地下酒吧那种粗糙的现场,设备可能很差,演奏可能有瑕疵,但那种直接从肺腑里吼出来的生命力,是再完美的录音棚作品也难以复制的。”
她说完,微微有些气喘,仿佛完成了一段高难度的独奏。这是她很少对外人袒露的、关于音乐的核心观念。她不确定白起会作何感想,或许会觉得她幼稚、感性,甚至矫情。
白起终于将目光从远方收回,再次落在了她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少了些审视,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像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在荒漠中偶然听到了同类的脚步声。
“看来,‘边缘坐标’的节奏吉他手,并不甘心只做背景板。”他忽然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块石头投入阿诗的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他知道她?知道她的乐队?这怎么可能?“边缘坐标”只是一支在地下圈子边缘挣扎、几乎无人问津的小乐队。而他,是那个圈子里被少数人仰望的、技术金字塔顶端的存在。他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看到她脸上毫不掩饰的震惊和疑惑,白起似乎并不打算详细解释,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目光扫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你的切分节奏运用得有点意思,尤其在过渡段,虽然被主音吉他的失真盖住了大半,但细听能感觉到试图打破常规的意图。”
阿诗彻底怔住了。他不仅知道她的乐队,甚至还仔细听过她的演奏,并且注意到了那些连她自己的队友都可能忽略的、她试图在有限空间里进行的微小创新?在那个嘈杂、混乱、音响效果堪忧的“暗流”酒吧?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被认可的微甜、被窥探的不安,以及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像是一个遥远的观察者,在所有人都未曾留意时,已经冷静地记录下了某些细节。
“你……听过我们演出?”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偶然。”他的回答依旧简洁,不肯多透露半分信息,“路过。”
就在这时,一个留着利落寸头、穿着破洞牛仔外套的年轻男人从阳台门口探出身来,脸上带着爽朗又略显急切的笑容,喊道:“白起!找你半天了,老K他们到了,在里头嚷嚷着要跟你掰扯下次那个独立电影配乐的想法呢,快进来!”
是白起的朋友。他的出现,瞬间打破了阳台上刚刚建立起的那点微妙的、带有共鸣意味的静谧。
白起脸上那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于交流时产生的柔和光泽,瞬间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和疏离。他朝门口方向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然后,他重新看向阿诗,只是极其简短地说:“先走了。”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客套的告别,就像他出现时一样突兀。阿诗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只轻声回了一句:“再见。”
看着他转身,迈着沉稳而略显孤绝的步伐,跟着那个寸头朋友消失在玻璃门后,阿诗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对话,耗损的心神竟不亚于一场完整的演出。
她独自留在阳台上,晚风吹拂着她发热的脸颊和有些混乱的思绪。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栏杆上冰凉的金属质感,指尖那黑色的甲面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白起。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一个技术标杆的符号。他变得具体了——一个能一针见血指出音乐中问题的人,一个似乎能听到她隐藏在节奏型下那点微弱不甘的人,一个冷漠疏离却又带着惊人洞察力的人。这种具体化,带来的不是亲近,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敬畏和些许不知所措的情绪。
她想起他说的“不甘心只做背景板”。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精准地扎在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不愿被人触碰的地方。是的,她不情愿。那些在“边缘坐标”日复一日的、稳固却缺乏表现力的节奏演奏,常常让她感到一种无声的窒息。她渴望更多的表达空间,渴望自己的吉他也能发出具有穿透力的、属于自己的声音,而不是永远淹没在整体的喧嚣之下。这份隐秘的渴望,竟然被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高高在上的同行,如此轻易地洞悉了。
今晚这个她原本意兴阑珊、甚至想要逃离的“电流爬梯”,似乎并非全无意义。它像一面镜子,不仅让她看到了技术上的差距,更让她透过白起那双冷冽的眼睛,意外地窥见了自己内心不曾熄灭的火种。那颗被朝朝强行拉出来时无意间落下的种子,似乎真的开始触碰到了心间的土壤,带来一种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悸动。
城市的灯火在脚下无声地流淌,像一条漫无目的的光河。阿诗站了很久,直到晚风将她的手指吹得冰凉,直到内心的波澜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更加复杂的、带着一丝迷茫却又隐隐含着某种期待的平静。她不知道这次短暂的相遇会带来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某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重新融入了那片她并不十分喜爱的、却因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不同的喧嚣之中。朝朝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促狭而兴奋的笑容,显然有满肚子的疑问要盘问。而阿诗只是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疲惫而复杂的微笑,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回到那间租来的、隔音效果约等于无的小屋,阿诗将琴盒小心翼翼地靠墙放好,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又像是与一位老友暂别。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窗外路灯光晕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快速洗漱完毕,温热的水流暂时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却无法冲刷掉脑海里反复回响的声音。
白起的话,像一枚精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
那些话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又无比真实。她躺倒在不算柔软的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那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因渗水而留下淡淡印渍的角落。
不甘心?
是的,她不情愿。
在“边缘坐标”,她是稳固的基石,是可靠的节奏框架,但她也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声音,那些她小心翼翼编织在切分节奏里、试图传递一点个人色彩的旋律动机,大多时候,都淹没在主唱需要被托起的嘶吼、和主音吉他手那些即兴却时常失控的华彩之下。她的吉他,更像是一件功能性的乐器,而非表达的延伸。那里没有属于“林伊婷”或“阿诗”的独奏段落,甚至没有人在意她藏着怎样对音乐的企图。
退出?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倏然划过的流星,短暂却耀眼地照亮了脑海中的一个可能性。
如果离开“边缘坐标”,她或许能去寻找更需要、也更欣赏她音乐特质的伙伴?或许能找到一个让她这把旋律吉他有更多呼吸空间的舞台?哪怕只是像今晚“电流爬梯”里那些乐手一样,拥有一个哪怕短暂、却能完整表达自己的即兴机会……
然而,流星的绚烂转瞬即逝,现实的冰冷迅速包裹上来。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
退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将失去“边缘坐标”这个虽然边缘、但至少稳定的演出机会。哪怕报酬微薄,观众寥寥,那也是她目前唯一能触摸到的、与“乐队吉他手”这个身份相关的实体。
意味着她需要重新开始寻找、磨合,这需要时间、精力,以及一点她目前极度缺乏的运气。而她,一个家境普通、为梦想挣扎的女孩,最耗不起的就是不确定的时间。她需要练习,需要维持生计,需要支付这间小破屋的租金。音乐是精神食粮,但温饱是现实问题。
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离开了“边缘坐标”这个熟悉的框架,她林伊婷,真的能独自撑起一片天吗?她的技术,她的创作,真的足以让她获得渴望中的表达空间吗?白起口中的“不甘心”,是否只是一种不自量力的奢望?
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最终,理性,或者说,是那份长久以来因现实打磨而习得的、近乎本能的审慎,占据了上风。
她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有的没的”从脑海里甩出去。现在想这些,太奢侈了,
明天还有日复一日的兼职要忙,还有新的练习段落需要攻克。对于她而言,音乐这条路,能一步一步走下去,已是艰难,容不得太多好高骛远的幻想。
白起的出现和他那锐利的评价,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惊起了一圈涟漪,但潭水太深,石子终将沉底。至少,在拥有足够改变现状的力量之前,它只能沉在心底。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套的布料,指尖那黑色的甲面在昏暗中,像五只沉默的眼睛。
疲惫如同潮水般最终淹没了翻腾的思绪。身体的倦怠远比精神的纠结更为直接和强大。她的眼皮渐渐沉重,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掠过脑海——或许,明天在练习时,可以试着把那段一直在心底盘旋的、属于自己的旋律动机,更完整地记录下来,哪怕,只是弹给她自己听。
窗外,城市的夜依旧喧嚣,但小屋之内,只剩下一片属于追梦者妥协后又带着一丝微小倔强的宁静。她睡着了,而那颗被名为“白起”的流星扰动过的种子,其实已经悄然埋得更深。等待的,或许只是一个破土而出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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