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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求学
一九三六年八月末,暑气未消,北上的津浦线列车裹挟着烟尘与喧嚣,像一柄烧红的铁犁,深深犁过战云初布的神州腹地。何又春倚着三等车厢斑驳的窗框,伴着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鸣,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玻璃上陈年的雨渍,视线却穿透了那模糊的屏障,落在窗外飞掠而过的、焦渴龟裂的大地上。
今年的黄泛区,水退后的疮痍触目惊心。赤地千里,龟裂的泥缝如同大地的伤口,深深浅浅,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点湿气。零星散落的村庄,土坯房歪斜欲倒,残破的土墙像被巨兽啃噬过。偶有枯瘦如柴的农人,顶着毒日头,在几近绝收的田垄间麻木地挥动锄头,扬起一阵阵干燥呛人的黄尘。更远处,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浮木杂物,缓慢而沉重地流淌,如同大地浑浊的眼泪。
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单调而固执,“哐当——哐当——”,像是命运敲打在人间的鼓点,催促着,也沉重着。
身下三等车厢硬邦邦的木椅硌得人生疼,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气息和难以言喻的浑浊。周遭是嘈杂的人声:小贩拖着长音的吆喝,婴儿不知疲倦的啼哭,几个男人粗声大气地争论着时局,间或夹杂几句对东洋鬼子的咒骂。何又春小心地护着放在腿上的藤箱,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最重要的便是几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书,最上面那本硬壳精装的《资本论》,是父亲在她临行前夜郑重放进去的。
“四月,”父亲唤着她的小名,她出生在菱湖畔烟雨迷蒙的春季,安庆城里四月的春光最是明媚,他便一直这样唤她,“北平不比安庆,那里思想激荡,也鱼龙混杂。带上它,时常翻翻,心里便有个锚,知道根在哪里。”父亲何钧,北大经济系毕业的高材生,又做过几年助教,现如今是安徽大学经济系的台柱子,言语间总带着学者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国情怀。
父亲的书房是她儿时的圣殿,那本硬壳精装的《资本论》,曾是她懵懂认知里最神秘的宝藏,如今又随着她北上求学,在茫茫人生路上,继续做她的一盏明灯。陈望道先生的身影曾在安大校园短暂停留,那些关于“主义”的只言片语,如同种子悄然落入心田。父亲在安庆码头送别时,目光深沉如菱湖的水:“四月,大学不是绣花棚子,是磨刀石,磨出你自己的锋芒来。”
何又春摩挲着藤箱光滑的边角,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父亲手掌残留的温度和嘱托的重量。
“小囡,看恁半天了,喝口水吧?”对座一位裹着蓝布头巾、怀抱婴儿的妇人,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水色微黄,尚算清亮。
何又春回过神,接过碗,感激地笑了笑:“谢谢大娘。”她小口啜饮着微温的水,目光却未曾离开窗外那幅流动的苦难画卷。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孩童的尿臊味以及若有若无的食物馊味。人挨着人,行李压着行李,各种方言土语在浑浊的空气里碰撞、发酵。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青年,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正艰难地从挤满人的过道里挪过来,试图在何又春对面仅剩的一小片空隙里安放自己。
“劳驾,借过…借过…”他的声音温润,带着明显的江浙口音,努力维持着礼貌,但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何又春下意识地将自己放在长椅一端的藤编小皮箱往里拢了拢,腾出些许空间。青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将那个看起来异常沉重的包袱珍重地放在膝头,长舒了一口气。他约莫二十左右,面容清癯,鼻梁挺直,眉眼间本应透着书卷气,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郁色,像是江南梅雨天积压的浓云。
“多谢姑娘。”他微微颔首致意,声音依旧温文。
“举手之劳。”何又春轻声回应,目光扫过他膝头的包袱和那身面料质感都很不错的长衫。这人身上有种矛盾的气息,落魄的行旅者与斯文的读书人糅杂在一起。
火车单调地行进着,窗外的景象似乎凝固了。何又春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一本书,是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译本。娜拉出走时那句“首先我是一个人”的宣言,曾在她心中激起强烈的共鸣。她低头翻动书页,思绪却有些飘忽。
“易卜生…娜拉…”身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几乎像是叹息的感慨。何又春抬起头,撞上那青年复杂的目光。他的视线落在书封上,带着一种深切的、近乎痛苦的认同感。
“先生也读过?”何又春有些意外。
青年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点了点头,随即又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蓝布包袱,仿佛那里面包裹着他沉重的心事。“读过。读时…只觉得惊雷炸响,振聋发聩。”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只是,并非人人都有娜拉的决绝与幸运,能推开那扇门,走得出去。”
这话语里的沉郁与无奈,像一块无形的石头,投入了何又春的心湖,漾开涟漪。她合上书,认真地看着他:“走出去,总归需要勇气。勇气虽难,但值得。”
青年偏过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穿着素净的月白色斜襟布衫,深蓝色学生裙,乌黑的头发绾成一条松垮的麻花辫,搭在右肩上,温顺地垂至胸前,朴素得近乎寒素。但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是蕴藏着菱湖深处最清冽的水,又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不肯熄灭的火焰。尤其当她说话时,那眼神里的坚定与坦然,竟有几分灼人的力量。这与她稚气未脱的面庞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勇气…”他咀嚼着这个词,苦笑着摇摇头,从长衫内袋里摸索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片,递了过来,“此番外出求学,倒也算是花光了我所有的勇气。”何又春接过来,展开,竟也是一张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中国文学系的,名字一栏写着端正的楷书:周适山。
“原来也是北大的同学!幸会,我叫何又春,经济学系新生。”何又春眼中闪过欣喜,将通知书递还。
“又春……这个名字很有意境,‘又见春回’,充满了生机。”周适山接过通知书,珍重地收好,脸上那份沉重的郁色似乎因这“同学”二字而略微松动了一丝。
“我出生在四月,春深草长的时候,”何又春眼中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所以家里人都叫我‘四月’,算是小名吧。”
“四月……”周适山轻声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既有春日的温润,又有一种坚韧的意味。”
“周同学是哪里人?听口音像是江浙一带?”何又春自然地攀谈起来,打破了初识的沉默。
“浙江绍兴。”周适山答道,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片焦土,“出来一趟不易。家中…诸事繁杂。”
“绍兴是好地方,人杰地灵。”何又春想起父亲书架上那些鲁迅先生的书,“我老家是安庆,也是此番才离家北上。”
“安庆?菱湖?”周适山眼中终于有了一点真切的亮光,“省立安大就在菱湖边上吧?我读过贵校陈望道先生早年的一些译介文章,很是佩服。安大风气开明,想必何同学在安庆时也深受熏陶?”他这话问得真诚,显然对安庆的学风有所耳闻。
何又春心中微动,陈望道的名字在父亲口中是带着光晕的,那本薄薄的《共产党宣言》中译本曾在她家书房隐秘地流传。她谨慎地答道:“安大确有不少思想开明的师长。家父就在安大教书,从小耳濡目染,受益良多。”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周适山身上,“周同学从绍兴来,这一路所见,更令人忧心吧?”她指了指窗外荒芜的田野。
周适山的脸色瞬间又黯淡下去,像被戳中了痛处。“是啊,”他沉重地叹息一声,目光落在膝头的包袱上,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这一路所见,无不是民生凋敝,官府颟顸,外患日亟…这世道,令人窒息。”他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倾诉的迫切,“何同学方才问我为何难以像娜拉那般决绝…实不相瞒,我此番离家北上,便是一场…出逃。”
“出逃?”何又春心中一惊,这个词用得极重。
周适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他抬起头,看向何又春的目光里充满了无处可诉的苦闷与寻求理解的渴望。“我…离家前一月,已成婚了。”
何又春愕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成婚本是喜事,可周适山的神情语气,却如同在诉说一场巨大的灾难。
“包办婚姻。”周适山艰难地吐出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苦汁,“是父亲在我年幼时就定下的,她叫卢冬安…我甚至…甚至未曾与她说过几句话。”他放在包袱上的手微微颤抖,“我对她并无恶感,她是个温良娴静的女子,侍奉父母极是周到。可…可我从未想过要娶她!这婚姻于我,如同无端加身的沉重枷锁!”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虽然压着,却带着压抑的震颤:“我渴望读书,渴望新思想,渴望看看这广大的世界,渴望像易卜生笔下的人一样,做自己的主人!可这婚姻,将我牢牢地钉死在那座深宅大院,钉死在那些陈腐的规矩和无法喘息的责任里!我…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活着!”
周适山的声音哽住了,他猛地别过脸去,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枯树,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平复了汹涌的情绪。车厢里嘈杂依旧,婴儿的啼哭,小贩的叫卖,粗鲁的谈笑,似乎都成了他痛苦心事的背景杂音,更凸显出他此刻内心的孤岛。
何又春静静地听着,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包办婚姻的悲剧她听闻过许多,但如此真切地在一个同龄人、一个即将成为同学的人身上发生,还是第一次。周适山话语中那种被无形绳索勒紧脖颈的窒息感,让她感同身受。她想起安庆老家那些早早被定下婚约、从此一生困在绣楼和灶台间的女子,她们的眼中也曾有过和周适山此刻相似的、一闪而过的绝望与不甘。
“所以…周同学是瞒着家里,偷偷考取了北大?”何又春轻声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周适山转回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中却燃着孤注一掷的火焰:“是。录取书寄到家里的时候,阖家震动。父亲震怒,斥责我忤逆不孝,辱没门楣。母亲…只是垂泪。”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那火焰在痛苦中跳动,“最让我…心如刀绞的,是卢小姐…冬安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情景:“临行前夜,我收拾行囊,她…她就站在我的房门口。”
何又春的心忽地一揪。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那么沉默地站门口的石阶上,脸色苍白。”周适山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深切的痛楚,“她没哭,也没闹,只是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要碎掉。她说:‘先生,你走吧。去读书,去奔你的前程。家里有我,爹娘有我。’”
“她说她知道自己配不上读书人的志向,也知道这婚事非我所愿。她只求…只求我不要忘了家中父母年迈,不要忘了…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还在家中守着。她说她不怨,只求我…平安。”
周适山的声音彻底哽住了,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那个沉默站在月光下的女子身影,那份逆来顺受中透出的绝望与卑微的祈求,成了他灵魂上无法摆脱的烙印。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追求新生的心。
何又春感到一阵窒息的难过。她完全明白了周适山那份沉重的郁结从何而来。他渴望挣脱枷锁,奔向自由与新知,这本身是觉醒的光芒;可这挣脱的过程,却以另一个无辜女子更深的痛苦为代价。这份道德的枷锁,甚至比包办婚姻本身更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娜拉可以出走,可娜拉身后,是否也留下了一个站在月光里的“卢冬安”?这时代的悖论,如同窗外龟裂的大地,深不见底。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鸣,固执地填充着每一寸空气。不知过了多久,周适山才缓缓放下手,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疲惫而迷茫。“何同学,你说…我错了吗?我抛下父母,抛下…她,去追求自己的路,是不是…太过自私?”他像一个迷途的旅人,在道德的荒原上寻找着方向标。
何又春看着眼前这个被时代与家庭双重夹击的青年,心中充满了复杂的同情。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资本论》,想起其中关于“人的异化”的论述。周适山和卢冬安,何尝不是这畸形制度下的双重牺牲品?一个被剥夺了选择爱的权利,一个被剥夺了选择不爱的自由。
“自私?”何又春轻轻摇头,目光澄澈而坚定,“周同学,若说自私,是这强加于人的礼教自私,是这剥夺个人自由选择的旧俗自私。你考取北大,是在争取做一个完整的人的权利。卢小姐…她亦是这枷锁下的牺牲者。她的痛苦,根源不在你,而在于那个迫使她困在枷锁里的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真正的自私,或许是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枷锁,然后让下一代继续重复同样的痛苦。”
周适山浑身一震,愕然地看向何又春。他从未听过如此尖锐又直指核心的剖析。眼前的少女,年纪分明比他小,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却似乎燃烧着洞穿世情的火焰。那份冷静与洞悉,超越了年龄的界限,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痛苦并非孤立无援的呻吟,而是被放置在了一个更宏大、更黑暗的背景板前。
“争取做人的权利…”他喃喃地重复着,眼中那团迷茫的痛苦似乎被这清晰的言语拨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一点微弱的光。
“是。”何又春肯定地点点头,语气温和却充满力量,“北大,或许能给我们答案。关于如何真正地活着,如何让这世上少一些被困在枷锁里的人。”她顿了顿,看着周适山依旧苍白的脸,放缓了声音,“只是…周同学,前路不易。挣脱枷锁的代价,你已体会到了。这痛苦是真实的,愧疚也是真实的。但若因此停下脚步,回到那个让你窒息的地方,对卢小姐,对你,甚至对那个地方本身,又有什么益处呢?不过是让痛苦和窒息延续下去罢了。”
周适山长久地沉默着,何又春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混乱的思绪。他长久地凝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干枯贫瘠的田野,那些龟裂的缝隙如同大地的伤痕。渐渐地,他眼中那片沉重的阴霾似乎被某种决心撬动,开始缓慢地松动、退散。虽然他眉宇间的郁结并未完全解开,像盘踞不去的藤蔓,但一种新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光芒,正从这郁结的缝隙里顽强地透出来。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回何又春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郑重:“何同学,金玉良言,振聋发聩。周某…受教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吐尽,“此去北平,纵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出一条属于‘人’的路来!”
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猛地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凝重的氛围。
“凭啥不让俺过去?俺买了票的!”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男声愤怒地吼叫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妈的个巴子!挤什么挤?没看见这边都塞满了吗?滚回你那穷酸地方去!”另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回骂,带着典型的市井痞气。
人群像受惊的潮水般骚动起来,推搡着,叫骂着。何又春和周适山所在的角落也受到了波及,人浪涌来,几乎将他们挤在一起。周适山下意识地护住膝头那个沉重的蓝布包袱,何又春则迅速将自己的小藤箱紧紧抱在怀里。
混乱中,一个穿着油腻短褂、獐头鼠目的汉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不怀好意地在人群中扫视,目光最终落在了何又春紧紧抱着的藤箱上。他装作被推搡得站立不稳,身体却像泥鳅一样滑溜地向何又春这边歪倒过来,一只手极其隐蔽而迅疾地探向她怀中的箱子!
“小心!”周适山猛地低喝一声,眼疾手快,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一把格开了那汉子伸向藤箱的贼手!他动作干脆,带着一股读书人身上罕见的利落劲儿。
那汉子被格开,一个趔趄,眼中凶光毕露,恶狠狠地瞪了周适山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呸!多管闲事的小白脸!”但见周适山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眼神锐利,又见周围已有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只得悻悻地啐了一口,迅速缩回人群,像一滴油污融入脏水,转眼不见了踪影。
何又春惊魂未定,紧紧抱着自己的箱子,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裳,最重要的是那份北大录取通知书和父亲给她的盘缠。“谢谢周同学!”她心有余悸地道谢,对周适山刚才那一下敏捷的反应颇感意外。
周适山收回手,脸上也带着一丝后怕,摇了摇头:“出门在外,是该小心些。”他下意识地又护了护自己膝头的蓝布包袱。
这场短暂的混乱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很快被车厢更大的喧嚣吞没。但那獐头鼠目汉子最后阴狠的一瞥,却像一根冰冷的刺,留在了何又春心头,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前路不仅有意气风发的理想,更有潜藏于混乱角落里的龌龊与险恶。窗外的荒凉,车厢的拥挤,人心的叵测,交织成一幅真实而冰冷的乱世图景。
周适山显然也心有余悸,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从蓝布包袱的深处摸索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陈旧的黄铜怀表,表壳上刻着模糊的缠枝莲纹,链子磨损得发亮。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表盖,里面没有照片,只有一黑一白两根指针,在表盘上安静地行走着,发出细微的“滴答”声。这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几乎微不可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稳定感。
“家父给我的旧物。”周适山轻声解释,目光落在表盘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走得倒还准。每每心乱时,听听这声音,便觉时间仍在流淌,万物自有其序,总能…熬过去的。”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铜壳,那微弱的“滴答”声似乎真的在他眼中注入了一丝平静的力量。
何又春看着那枚小小的、承载着时间重量的怀表,又看看周适山专注的侧脸,忽然对这个初识的同窗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信任感。她想了想,从随身的小布包里取出纸笔——那是她习惯用来摘抄读书笔记的。她飞快地在纸片上写下两行娟秀的小字,然后轻轻推到周适山面前。
纸片上写着:
“娜拉已去,门扉犹在。前路虽暗,微光可循。”
周适山低头看着这十六个字,目光久久凝滞。那娟秀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穿透了纸张,熨帖在他沉重的心头。他抬起头,看向何又春。少女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暗夜里悄然亮起的星子,并非多么耀眼夺目,却足以刺破浓重的迷茫,指明一个方向。那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一种超越言语的理解与共鸣。
他郑重地将纸片折好,如同收藏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放进贴着心口的内袋里。怀表微弱的“滴答”声似乎与心脏的跳动悄然合拍,那份沉甸甸的郁结,第一次被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撬动了一丝缝隙。
“谢谢。”周适山的声音很轻,却异常郑重,仿佛这两个字承载着千钧重量。
列车鸣着汽笛,缓缓驶入一个热闹的大站——蚌埠。南来北往的旅客在此汇聚,站台上顿时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坐久了有些闷,下去透透气?”周适山提议。
何又春点头同意。两人随着人流下了车,站在月台上活动有些僵硬的腿脚。初秋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散了车厢里的闷热。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汗水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充满了市井的鲜活。
“等着。”周适山对何又春说了一句,便快步走向一个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面香与芝麻香的小摊。不一会儿,他拿着两个用油纸包着的、烤得金黄酥脆的烧饼回来,递了一个给何又春,“蚌埠的烧饼薄脆香酥,趁热尝尝。”
何又春道谢接过,咬了一口,果然外皮酥脆,内里柔软,带着椒盐和芝麻的咸香。两人就站在喧闹的站台边缘,靠着廊柱,一边吃着简单的烧饼,一边继续着车上未尽的话题。
“周同学可听说过□□先生?”何又春忽然问道。
“自然知道。陈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可惜如今...”
“家父与陈先生曾有一面之缘,对他的学问人品极为推崇。可惜后来道路不同,再无联系。”何又春语气中带着惋惜,“有时我在想,人生道路的选择,究竟是时势使然,还是性格决定?”
周适山沉思片刻:“或许是二者兼有。正如我今日逃婚北上,既是受新思潮影响,也是本性使然。”
汽笛长鸣,催促着旅客上车。两人连忙回到车厢,刚才的短暂透气和小食,让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重新坐定后,列车再次开动。何又春从随身携带的藤编行李箱里,取出一个用棉纸包得仔细的小包,打开是一小撮色泽青翠、形如雀舌的茶叶。
“周同学请我吃了烧饼,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她微笑着说,“这是老家安庆的茶,‘岳西翠兰’,不算名贵,但味道清醇,是家乡的味道。若不嫌弃,我们泡一杯尝尝?”
周适山眼睛一亮:“岳西翠兰?早有耳闻,是安徽名茶之一,今日有口福了。”
何又春向列车员要了开水,取出两个自带的素白瓷杯,小心地冲泡。热水注入,茶叶在杯中舒展开来,如同春日复苏的兰草,一股清冽悠长的茶香顿时在车厢里弥漫开来,盖过了之前的浑浊气息。
周适山深吸一口茶香,赞道:“果然好茶,清香扑鼻。”
茶香氤氲中,夜色彻底吞没了大地,浓稠如墨,将窗外的一切苦难与荒芜都掩盖在无边的黑暗里。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巨蟒,依旧不知疲倦地向着北方、向着未知的命运轰鸣前行。冰冷的铁轮撞击着同样冰冷的铁轨,“哐当——哐当——”,这声音穿透车厢壁,敲打在每一个无法安眠的灵魂上。
何又春和周适山都没有睡意。窗外是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映在车窗玻璃上,模糊地反射出车厢内昏黄摇晃的灯火,以及一张张或麻木、或焦虑、或沉睡的旅人的脸。这些面孔在晃动的光影里扭曲变形,如同浮世绘中模糊的众生相。
“周同学,”何又春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说,北大…会是什么样子?”
周适山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望着车顶昏暗的灯,眼神有些放空,又似乎穿透了车顶,望向了遥远的北平。“红楼巍巍,未名泱泱…”他低声吟诵着,像是从记忆中翻检出的诗句,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向往,“应是…自由思想激荡之所,真理锋芒砥砺之地吧?蔡先生‘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遗训,总该还在那里回响。”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憧憬,仿佛那是隔绝于这乱世之外的最后一座精神圣殿。
“自由思想…真理锋芒…”何又春轻声重复着,菱湖之畔父亲书房的灯光、那本闪烁着光芒的《资本论》、陈望道先生短暂而耀眼的身影…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最终汇聚成一种强烈的渴望,“真想快点看到!真想听听那些真正的声音!”
周适山点点头,眼中也燃起了同样的热切。然而,这热切的光芒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又被窗外那无边的黑暗压得黯淡了几分。他侧过头,目光似乎要穿透浓稠的夜色,望向南方,望向那个他刚刚逃离的、有着高墙深院的绍兴祖宅。在那片深宅里,有他震怒的父亲,垂泪的母亲,还有那个…在月光下无声站立的、名叫卢冬安的妻子。这沉重的思念与无法消解的愧疚,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那颗刚刚燃起一丝热望的心。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那枚微凉的黄铜怀表,也触碰到那张折叠整齐、写着“娜拉已去”的纸片。一冷一热,一重一轻,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在他心头交织、碰撞。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悠长、撕裂夜空的汽笛声猛然炸响!
“呜——呜——”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尖锐,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刺穿了车厢里所有的昏沉、私语和鼾声。如同冰冷的铁钎捅破了一层薄纸,将外面那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毫无遮掩地、血淋淋地捅了进来。
何又春和周适山同时被这汽笛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坐直身体,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依旧。但在那无边的墨色尽头,在遥远的地平线下方,似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一点,两点…微弱、闪烁、跳跃的红光,如同地狱深处睁开的眼睛,在极远极远的黑暗中时隐时现。那绝不是村庄温暖的灯火,那红光带着一种不祥的、毁灭性的气息,在无风的夜里扭曲升腾,映得低垂的天幕边缘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
是火光?哪里起的火?为何而燃?
车厢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不安的骚动。
“老天爷!那是什么?”
“火!着大火了!”
“是啥地方?前头啥地方遭灾了?”
“别是…别是又打仗了吧?”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狭小的空间。抱着婴儿的妇人惊恐地将孩子搂得更紧,孩子被惊醒,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昏睡的人被惊醒,茫然四顾。窃窃私语变成了惊慌的询问和毫无根据的猜测。空气瞬间凝固,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恐慌。
何又春和周适山透过模糊的车窗玻璃,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黑暗尽头跳跃的暗红究竟是什么。那火光遥远而微弱,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们刚刚燃起希望的心上。
“哐当——哐当——”
车轮依旧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滚动,固执地向前,向着那闪烁不祥红光的方向。单调的节奏此刻听起来,竟像是奔赴未知战场的沉重鼓点。
何又春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全身。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指尖深深掐入臂弯。父亲在安庆码头临别时凝重如水的目光,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目光里,有期许,有担忧,更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
“大学不是绣花棚子,是磨刀石,磨出你自己的锋芒来。”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可这锋芒,尚未磨砺,便已感受到了这扑面而来的、裹挟着血与火的凛冽寒风。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那跳跃的暗红火光,如同乱世睁开的残酷眼眸,冷冷地注视着这列奔向未知的火车,注视着车厢里每一个怀抱希望或背负枷锁的灵魂。
她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周适山。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嘴唇紧抿着,下颌绷成一条坚硬的线。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窗外那遥远的不祥红光,那刚刚被点燃的、关于“做一个人”的微弱希望,此刻在巨大的、未知的黑暗与恐惧面前,正经历着最严峻的拷问。他放在膝头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紧紧攥着那个沉重的蓝布包袱,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何又春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暗。她的心,在最初的惊悸之后,反而奇异地沉静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硬的决心,如同菱湖深水下的磐石,在心底悄然凝聚。
磨刀石…或许,这时代本身,就是最残酷的磨刀石。而那锋芒,注定要以血与火淬炼,才能劈开这浓重的黑暗。
车轮滚滚,汽笛的余音仿佛还在冰冷的夜空中震颤、扩散,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列车,这满载着年轻梦想与沉重现实的钢铁囚笼,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前方那片闪烁着不祥红光的、深不可测的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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