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夜客

作者:避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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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学大吉



      许听白把学生证塞进碎纸机,机器发出一阵哮喘似的轰鸣,像被骨头卡了喉的老狗。塑料壳太硬,刀片咬到钢印“华宁大学”时卡了一下,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仿佛先给他敲了丧钟。

      办事处的灯管闪了两闪,彻底黑了。碎纸机里吐出一条黑白相间的碎屑,像一段被剪断的胶片,上头还粘着他入学那年拍的证件照——十八岁的自己笑得嘴角发僵,眼神里却闪着一团毛茸茸的亮,仿佛笃定前面有光。那团亮现在被刀片切成四瓣,落在垃圾桶里,像一滩碎掉的萤火虫。

      “可以了。”后勤处的老师隔着口罩说,声音闷得像从棺材里传出来,“宿舍钥匙。”

      许听白把钥匙递过去。铜钥匙上还沾着一点水锈——昨晚他刚用它在开水房撬过锁,偷接了一壶热水。老师随手把钥匙抛进回收筐,金属相撞,“当啷”一声,干脆利落,像给他的人生上了锁。

      “补助停发,医疗卡注销,明天之前搬离。”老师又递给他一张 A4,“后勤盖章。”

      白纸黑字,红印泥糊成一块干痂,盖在“退学决定”四个字上,像一摊不肯愈合的血痂。许听白盯着那团红,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咳在床单上的血,也是这么不规则,边缘发褐,中间却鲜亮得刺目。

      “还有事?”老师不耐烦。

      “没事。”他嗓子发干,声音像钝刀划纸,毛边四起。

      出去时,他带上门。门是铝合金的,回弹很快,“咣”一声把他和过去切成两截。走廊尽头的窗没关,风卷着一片香樟叶扑进来,叶子边缘焦黑,像被火烤过。许听白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下午三点,阳光惨白,影子却淡得几乎看不见。他往前走,影子黏在脚后,像一张撕不下来的旧标签,标签上写着两个字:丧家。

      手机震动,是辅导员的“最后通牒”——

      【许听白,校办已批复,明晚十点前不退宿,按侵占公物报警。】

      他笑了笑,把短信左滑删除。手机屏保跳出电量不足 7% 的红提示,红得和那枚公章一模一样。

      宿舍在六楼,旧称“湘水苑”,其实叫“湘水坟”更贴切。建校百年,它埋过无数学生的青春,也埋过学生——去年一个学姐在614自缢,校方连夜把房间改成杂物间。现在轮到627的许听白被活埋。

      推门进去,满屋狼藉。对床的赵桐已经提前撤离,只剩一幅《考研必胜》的海报在墙上翘边,风一吹,海报里那个握拳的小人哗啦啦响,像嘲笑。许听白的衣柜大开,里头挂着三件 T 恤、一件卫衣、一条脱线的牛仔裤——全部家当加起来,塞不满 20 寸的行李箱。

      他蹲下去,把书从床底拖出来。最底下压着一本《城市轨道交通概论》,扉页有他大一写的豪言:

      “我要让每一列火车都安全到家。”

      现在看起来,像一句黑色幽默。他把书扔进行李箱,又捡起来——图书馆的书,逾期每天0.1元,他欠了27块,再扔就欠27.1。穷得叮当响的人,连志气都是按分厘计算。

      包里还剩三百出头。他数了两遍,把硬币排成一列,像给遗体做最后整理。华宁大学一学期的住宿费是 400,他连死人钱都交不起。

      收拾到一半,灯灭了。六点没到,宿管阿姨提前拉闸,说是“节能”。黑洞洞的宿舍里,只剩他的手机亮着幽蓝的光,照在脸上,像水下捞出来的浮尸。

      借着最后 5% 的电,他打开校园论坛,搜索“灵异”二字——三个月前,他发过一个帖子:

      【有人半夜在 627 听见敲墙声吗?】

      回复1:【学弟,那是 614 的学姐在找替身。】

      回复2:【墙里可能有老鼠,建议买耳塞。】

      回复3:【没钱买耳塞就忍忍,穷人命硬。】

      他当时不信邪,买了耳塞,结果半夜耳塞被拔出来,整整齐齐放在枕边,像有人替他担心听不见。第二天,他在墙缝里刨出一张泛黄的车票——

      K264 华宁 →临川 2014.10.31 23:59

      票根背面用红笔写着:别回家。

      他把车票夹在手机壳里,当护身符。现在手机快没电,护身符也护不住。

      突然,一股风从背后灌进来,冷得不像六月。他回头,窗户关得死紧,可窗帘却鼓成孕妇的肚子,一起一伏。帘布上印着的几何菱形,一瞬竟像无数只眯起的眼睛。

      “啪——”

      衣柜门自己弹开,里头黑洞洞的,像有人张着嘴等他进去。

      许听白后颈的汗毛集体立正。他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人要是走背字,肩膀上的阳火就低,脏东西爱趴在你背后吹灯。

      他不敢回头,把行李箱啪嗒扣上,转身往外走。就在跨出门槛的一刹那,他听见“咔哒”一声——

      像有人在里面替他把衣柜门轻轻带上。

      楼道感应灯坏了,他跺脚也没用,只好借着窗缝漏进来的月光往下走。每下一层,墙上的涂鸦就愈发眼生——

      五楼:【快逃】

      四楼:【别回头】

      三楼:【他在你后面】

      到二楼时,白墙突然多出一扇铁门,绿漆剥落,门楣上钉着一块窄窄的铜匾:

      “临川号检票口”

      他愣住。华宁大学宿舍,怎么会出现“检票口”?

      铜匾下方,一道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像有人提着老式马灯站在里头。光晕里飘着细小的尘埃,尘埃静止,不上升也不下落,像被冻结的碎雪。

      许听白鬼使神差伸手,指尖刚碰到铁门,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把他往里拽——

      失重、旋转、耳鸣。

      下一秒,他站在一条幽长的通道里。墙壁是 70 年代绿色墙裙,脚下铺着旧式水磨石,头顶一盏日光灯“滋——滋——”闪烁。尽头,孤零零的售票窗口开着,窗沿堆着暗红色票根,像干涸的玫瑰瓣。

      窗口里,一个穿蓝呢制服的女人垂着头,长发垂到桌面,发梢浸在墨水瓶里,墨水顺着发丝往上爬,像一条逆向流淌的黑河。

      “票。”女人说,声音像两张砂纸互磨。

      许听白喉咙发紧:“我……没有目的地。”

      女人缓缓抬头,脸是一张被水泡烂的纸质车票,五官模糊,只剩一排红字横在嘴唇的位置:

      【临川 23:59】

      “你有。”她推过来一只信封,牛皮纸,边沿焦黑,像被火烤过,却带着潮气。信封上,一行打印体冷峻地盯着他——

      许听白收

      他伸手去接,指尖碰到女人的指甲——冰凉、薄脆,像直接触到一张剪下来的车票。

      刹那间,通道开始崩塌,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后头的红砖。红砖缝隙里,渗出暗红液体,带着铁锈味,像那年母亲咳在床单上的血。

      “迟到,会死。”女人咧嘴,墨汁滴在牙齿上,黑得发亮。

      轰——

      天花板砸下来,许听白猛地睁眼,发现自己仍站在宿舍二楼。铁门不见了,只剩一面白墙,墙皮刚被太阳晒得鼓起,像未愈的水泡。

      他低头,手里多了一只牛皮信封。

      封口没粘,里面滑出三张东西——
      1. 一张车票:K264 华宁 →临川 2024.06.28 23:59 13车 13铺
      2. 一把铜钥匙,齿形奇特,柄上刻着 627——他刚交出去的那把。
      3. 一张便签,打印体:

      【来临川,活下去。——Z.】

      背面用铅笔潦草补了一句:

      “别让他们知道你看得见。”

      许听白盯着那串日期——2024/06/28,就是明天。

      头顶感应灯突然亮了,惨白灯光打在他脸上,像审讯室的聚光。他下意识把信封塞进背包,转头疾走。

      出宿舍区要穿过一片香樟林。六月傍晚,树上却一片叶子也不动,空气静得瘆人。他越走越快,身后传来“沙——沙——”声,像有人拖着沉重行李箱紧跟。

      他不敢回头,脚步由快走变小跑,最后冲刺冲出校门。保安亭里,保安低头刷手机,屏幕蓝光映在玻璃上,像一张漂浮的鬼脸。

      跑出校门百米,他才敢停。回头望,香樟林深处,一株歪脖子树下,立着一只老式行李箱——棕皮,铜角,箱面贴着半张褪色的火车票:临川。

      箱盖忽然自己弹开,里头黑洞洞的,像等着装下一具流浪已久的尸体。

      许听白转身就走,手心全是汗,铜钥匙硌得生疼。

      他找了家全天营业便利店充电,买了一份打了五折的便当,靠窗坐下。手机开机,跳出好多条未接来电,辅导员的、宿管的、甚至还有校医院——他上周去复查的“幻听”报告大概出来了。

      他一条没回,先打开订票软件。

      输入:6月28日,华宁→临川,23:59。

      系统跳出提示:

      【该班次已停运三年,是否查询其他车次?】

      他抬头,便利店的电视正在播地方新闻——

      “昨日凌晨,临川市郊发现废弃绿皮火车一节,车厢号13,车内无乘客,仅发现大量碎镜与未凝固的积水,水温接近体温。警方提醒市民,切勿靠近……”

      镜头切到远景,铁轨旁,绿皮车厢的编号清晰可见:K264。

      许听白低头,手里的车票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黄,像一张被岁月反复摩挲的旧照片。票面上,发车时间悄悄变了——

      23:59 → 00:00

      日期往后跳了一天,像有人替他按下人生重启键。

      便利店自动门“叮”地打开,一阵风灌进来,把他额前的刘海吹得竖立。风里带着潮湿的、铁锈与香樟混合的味道,和刚才通道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收银小哥打了个寒颤:“奇怪,怎么突然降温?”

      许听白把便当推到一边,将车票夹进手机壳,铜钥匙穿进钥匙环,与仅剩的三百多元放在一起。

      他站起身,背起不到二十寸行李箱——小到装不下过往,却刚好装得下未知。

      “去临川。”他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轻快。

      出门那一刻,头顶的灯闪了两闪,像被远方的谁,轻轻眨眼。

      而便利店玻璃门上,他的影子没有跟上,仍留在原地,抬手,对他挥了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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