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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杯碎裂时
离婚那天,易暇只有五岁零七个月。
傍晚六点,出租屋的灯泡像垂死的萤火虫,一闪一灭。母亲把陶瓷杯重重放在桌上,杯底与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叮”。
“易明,你把话说清楚——”
父亲没答,只是拎起那只早已收拾好的黑色旅行袋。拉链“嗤啦”一声,像有人把黑夜划开一道口子。
“我问你,是不是外头有人!”母亲的声音陡然劈叉,尾音像被刀削掉一块。
父亲仍不吭声,把最后一双袜子塞进去。他的指节发白,指背浮起蚯蚓般的青筋,动作却极稳,仿佛要把所有情绪都压进那层尼龙布里。
“你哑巴了?”母亲一步抢上前,鞋底在水泥地蹭出干涩的“吱”。
父亲终于抬眼。那目光像冰碴子,落在母亲脸上,又滑到易暇脚边。
“别吓着孩子。”他只说了五个字。
母亲愣住,肩膀猛地垮下来,像被抽掉一根骨头。她回头找易暇,嘴角勉强往上扯,却扯不出一个完整的笑。
易暇抱着膝盖缩在墙角,看那只陶瓷杯——杯沿缺了个口,像月亮被咬掉一块。杯里盛着半杯凉水,水面抖出一圈圈涟漪,映得他的脸支离破碎。
“易明,”母亲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哑得几乎听不见,“你走了,房租、幼儿园、奶粉……我怎么办?”
父亲的手指停在拉链上,金属齿发出细碎的咔哒声。
“你生的孩子,你自己负责。”他说。
话音落地母亲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碎玻璃滚过铁板,刺得易暇耳膜生疼。
"易明,你当初怎么说的?"她伸手去抓父亲的旅行袋,指甲在尼龙面上刮出刺耳的"吱啦","你说要给我和孩子一个家,现在呢?家呢?"
父亲侧身避开,拉链在他手里发出垂死的喘息。他喉结滚动两下,终于挤出一句:"房子归你。"
"放屁!"母亲猛地提高嗓音,又突然压低,"这破出租屋也叫房子?下雨天漏得跟筛子似的,冬天风从墙缝往里灌……"她声音开始发抖,像坏掉的收音机,"小暇上周发高烧,我抱着他去医院,连打车钱都是跟隔壁钱婶借的……"
易暇看见父亲的后颈绷起一道青筋,像盘踞在皮肤下的蜈蚣。但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抖出一根叼住,又去摸打火机。
"你说话啊!"母亲扑上去抢他的烟,"是不是那个卖衣服的女人?我同事都看见了,你们在西餐厅……"
打火机"咔嗒"一声窜出火苗,映得父亲眼窝深陷。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灯泡下盘旋成灰白的漩涡。
"随你怎么想。"他说,声音混在烟雾里,变得黏腻不清。
母亲突然伸手去掰他的肩膀。父亲没动,任由她把自己扳得踉跄一步。
旅行袋"砰"地掉在地上,震出几件皱巴巴的衬衣。
"你看看孩子,"母亲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潮湿的哽咽,"你看看他的眼睛……"
很像跟一个模子刻出来。
易暇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他低头看自己的球鞋——左脚那只开了胶,露出灰色袜子的大脚趾。此刻那只脚趾正不受控制地抠着地面,像在抠一条根本不存在的缝。
父亲弯腰捡衣服的动作顿了顿。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被灯泡拉扯成扭曲的长条,正覆在易暇头顶。
"我每个月会打八百块。"他说,没抬头。
母亲发出一声类似笑的气音:"八百块?连幼儿园伙食费都不够……"
"那就别上那么贵的。"父亲终于直起身,"反正你当初非要生。"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抽得母亲踉跄半步。她伸手扶住桌子,正好按在那只陶瓷杯上。
杯壁上的裂纹在她掌心下微微颤动,像随时会碎掉的冰面。
"我'非要'生?"她声音突然变得极轻,"易明,你摸着良心说,当初是谁跪在厕所门口求我别吃药?是谁说'生下来我扛'?"
父亲沉默地拉上了旅行袋拉链。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格外清脆,像某种小型动物的骨骼被一节一节折断。
易暇盯着那只杯子。他忽然想起早上母亲用它喝水时,杯沿的缺口划破了她的唇。当时她"嘶"了一声,用袖子胡乱擦去血珠,转头又笑着给他冲奶粉。
现在那个缺口正对着他,像一张咧开的嘴。
"你生的孩子,你自己负责。"父亲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更轻,却像铅块般坠在地上。
母亲的手突然从杯子上弹开。
她低头看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道旧疤,是去年冬天在餐馆后厨洗盘子时,被碎瓷片划的。
此刻那道疤正随着她脉搏跳动,泛起不正常的青白色。
"好。"她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走吧。"
父亲转身去开门。生锈的合页发出垂死的呻吟,走廊的冷风灌进来,吹得灯泡疯狂摇晃。
就在他迈出门槛的瞬间,母亲突然抓起陶瓷杯
"等等!"
父亲半只脚留在屋内,影子被走廊的灯光拉得极长,一直延伸到易暇脚尖。
"你至少……"母亲的声音哽了一下,"抱抱他。"
易暇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父亲的背影,看着那只垂在身侧、曾把他举过头顶的手。
此刻那只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旅行袋的肩带,像在数还有几根线头会断。
父亲没回头。
"算了,别吓着孩子。"他又说了一遍,然后彻底走进黑暗里。
母亲举着杯子的手突然卸了力。杯子不是被摔出去的,是滑出去的——它擦过她的指尖,像片不愿离树的枯叶,在空中滞留了半秒,然后:
"啪——!"
碎瓷片在易暇脚边炸开时,他恍惚看见每一片都映着父亲下楼的背影。
最锋利的那片划过他脚踝,血珠渗出来,竟带着一丝奇异的甜腥味。
母亲蹲下来捡碎片。
她的手指被划破了,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把瓷片一片片拢进掌心。有一片怎么都拼不回去——那是杯底印着的一朵蓝色牵牛花,现在只剩半瓣。
"流血了……"易暇小声说。
母亲这才发现他脚踝的伤口。她伸手来擦,却在沾到血时突然缩回——她的指尖正在发抖,抖得比灯泡还厉害。
"没事,"她咧开嘴,露出沾了血的牙,"妈妈给你贴创可贴。"
她转身去找药箱,膝盖撞翻了凳子。凳脚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吱啦",像是要把刚才所有没说完的话,一次性补全。
易暇看着她的背影。母亲今天穿的是件洗得发灰的粉色家居服,后颈处有块指甲大的油渍,在灯光下泛着暗红,像枚烙上去的吻痕。
窗外,父亲的手电光在巷口晃了晃,消失了。
易暇忽然明白:
原来陶瓷杯碎裂时,先裂的不是瓷,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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