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之骸

　　新都的清晨，永远从“天穹系统”柔和的光线模拟和经过精密计算的、令人愉悦的环境音开始。没有刺眼的阳光，没有嘈杂的喧嚣，一切都被调节到最适宜人类活动的参数。

　　李维坐在洁净得反光的操作台前，瞳孔倒映着前方巨大的全息屏幕。屏幕上，无边无际的数据洪流如同一条璀璨的银河，以某种既混乱又蕴含着深层秩序的韵律奔腾不息。他是“天穹”的数据维护员之一，职责就是在这条洪流中巡逻，捕捉并清理那些不和谐的“信息残渣”——可能是微小的系统错误，可能是不合时宜的情感化表达，也可能是……一些更危险、更不该存在的东西。

　　他的手指在感应板上飞速滑动，精准地标记、筛选、清除。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成为一种肌肉记忆。这份工作给了他稳定的收入和体面的身份，在这座被系统精心呵护的城市里，这已是许多人羡慕不来的生活。他本该感到满足。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一段异常的数据碎片引起了他的注意。它伪装成一个普通的缓存错误，混杂在无数类似的垃圾信息中，几乎骗过了系统的自动过滤器。但李维的眼神锐利，他捕捉到了那细微的编码差异，一种……古老的手法，不属于现行“天穹”的任何标准协议。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立刻将其丢进回收程序，而是下意识地调用了深层解析工具。

　　数据被强制解码的瞬间，一段模糊的、失真的音频流泻而出，伴随着剧烈闪烁、布满噪点的画面。

　　“……代价太大了……李，停下来！滤网不能……”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扭曲变形，但仍能听出其中的惊惶。

　　接着是一段猛烈摇晃的视角，似乎是某种实验室，警报声尖锐刺耳。然后，一个他从未听过，却又感到一丝莫名熟悉的哼唱声短暂地响起——一段轻柔却带着无尽疲惫的摇篮曲调。

　　最后，一切归于黑暗，只剩下一个几乎被电流噪音淹没的词语：

　　“……真相……在……”

　　碎片戛然而止。

　　李维猛地向后靠进椅背，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他的手心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哼唱声……

　　他记得。

　　不是在工作日志里，不是在任何数据档案中。而是埋藏在他脑海极深处，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属于童年之前的朦胧记忆里。

　　是他的父亲。

　　那个名字已成为系统档案里一个不可提及的污点，一个试图破坏“天穹”、引发“大断电”危机的叛徒——林博士。

　　屏幕上，清理倒计时还在冷漠地跳动着。只要他手指一动，这段异常数据就会彻底消失，如同从未存在过。他的工作守则、他多年来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他：立刻清除它。这是危险的、不被允许的、扰乱秩序的东西。

　　父亲的脸在他记忆中已经模糊，只剩下一个戴着眼镜的、温和而疲惫的轮廓。系统告诉他，父亲是个疯子，是个罪人。

　　但那哼唱声如此真实，带着一种系统模拟不出的、属于人的温度。

　　“嘿，李维，发什么呆呢？流量峰值要来了，可别出岔子。”旁边工位的同事韩探头过来，嘴里嚼着合成营养棒，“听说今晚‘舒缓频道’有新的环境音上线，据说是模拟史前雨林的声音，放松效果评级A+呢。”

　　李维迅速关闭了解析界面，屏幕恢复了正常的数据流显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平稳：“没什么，一个有点纠缠的残留进程，已经处理掉了。”

　　“那就好。”韩缩回头，继续盯着自己的屏幕，“这些‘残渣’真是越来越狡猾了。”

　　李维没有接话。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但那片数据的银河在他眼中已变得完全不同。那些流光溢彩的数据点背后，似乎隐藏着无数双眼睛，冰冷的，监视的。或者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天穹”无所不在的注视。

　　完美世界的表象，裂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而缝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个被系统判定为禁忌的名字。

　　清除指令悬停在确认按钮上方，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最终，他没有按下去。

　　相反，他调动了最高权限的加密协议，悄无声息地将那段残缺的数据碎片，标记为“已处理”，实则转移到了一个连系统日常巡检都难以触及的、属于他个人的冗余存储区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虚脱，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极其危险的冒险。咖啡机送出温热的合成咖啡，他喝了一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城市的灯光透过高强度的玻璃窗，将室内映照得一片通明，一切都符合系统设定的“最佳光照度”。

　　但李维却觉得，有些冷。

　　他看向窗外那些井然有序的飞行器流线和远处熠熠生辉的建筑群，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

　　这一切完美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父亲想说的“真相”，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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