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石缘之亡羊补狼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霞光被远山吞没。

　　崎岖山道上，柳青绵背着药篓，步履匆忙。林间风声簌簌，掠过耳畔时无端让她心悸。今日为采崖边那株罕见的醉莲，她走得比平日都远，此刻必须赶在天黑透前走出这片林子。

　　“快了，穿过前面就到了。”青绵低声给自己打气，一手紧握腰间防身的匕首，另一手提起裙摆，脚下又快了几分。

　　忽然，鞋底踩上一片黏腻。

　　她低头看去，竟是一滩未干的血迹，在昏暗林间泛着暗沉的光。心头猛地一揪，视线顺着血迹延伸——只见几具尸身横陈在地，既有野兽，亦有人类，死状凄厉异常，绝非寻常搏斗所致。人的肢体几乎被撕裂，而当中竟混杂着三只本应绝迹的巨虎残骸，虎躯上亦布满深可见骨的爪痕与咬伤。

　　青绵捂住嘴，将涌到喉间的惊叫硬生生压了回去。她转身欲逃，却听见前方浓密灌木丛中，传来一声极压抑的低吟。

　　救，还是不救？

　　医者的本能生生钉住了她的脚步。只犹豫了一瞬，她便迅速从药篓底层取出防身用的药粉放在腰间，握紧匕首，屏住呼吸，朝那声音来源小心翼翼地挪去。

　　拨开层层枝叶，一个高大的身影倚靠在古树旁。那人身着玄色衣衫，墨发披散，浑身浴血，面容隐在枝叶投下的阴影里，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令青绵呼吸一窒。她感到双腿发软，却咬牙强撑着没有后退。

　　“再往前一步，死。”

　　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含一丝活气。青绵僵在原地，指间的匕首微微发抖。

　　“我……我是大夫，或可助你。”她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颤。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啸：柳青绵，快走！此人绝非善类！

　　那人低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他缓缓抬起头，恰有一缕月光穿过叶隙，照亮了他的面容。

　　青绵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棱角分明，剑眉入鬓，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绿的冷光，如同暗夜中的狼。

　　“大夫？”他眯起眼，目光如刀，“就凭你这人类的小女娃？”

　　青绵咬住下唇，一股倔强蓦然涌上心头：“我虽非名医，却也救治过不少伤患。若公子不需要，我离去便是。”说着便要转身，心底却在疯狂叫喊：快走，离这危险之人越远越好！

　　男子似乎被她的反应勾起了一丝兴趣，勾了勾染血的手指：“过来。”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抗拒。

　　青绵踌躇了一瞬，终究迈开了脚步。当她颤着手解开他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襟，准备查看伤口时，却惊愕地发现——他肌理坚实的胸膛上，竟无一道伤痕。这怎么可能？她不敢置信，指尖下意识继续摸索，却不经意触碰到他颈间佩戴的一块黑曜石。

　　一瞬间，天旋地转。

　　龙吟震耳欲聋，白光撕裂长空，五彩奇石从天而降。温顺的绵羊正低头食草，无意间吞下石子，下一刻，苍狼如影扑至，利齿瞬间没入咽喉……

　　“啊！”青绵惊呼缩手，如被烈火灼伤，惊恐万状地望向男子。

　　“怎么？”男子的眼神在她触碰黑石产生剧烈反应后，染上几分玩味，“是看见你被本尊吃掉的景象了？”语气居高临下，带着洞悉一切的戏谑。

　　“被、被吃掉的……是一只羊！”青绵语无伦次，“吃羊的是……一只很……很大的狼！”她感到理智正在崩塌，所见所闻太过荒诞。

　　“你这样说，”男子眸色骤沉，周身气压陡降，“本尊很不悦。”他向前逼近，一字一顿地纠正：“记清楚，是一、匹、狼。”

　　“好……是一匹狼！既然公子安然无恙，小女子告辞！”青绵连滚带爬想要逃离，身子却像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恐惧如冰水浇透全身，令她动弹不得。

　　“不急，我的小绵羊。”男子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慵懒而危险的玩味。

　　青绵感到他的气息拂过耳畔，浑身一颤：“家父尚在等小女子回去用饭，再晚菜便凉了。”她试图用最寻常的理由，掩饰此刻极度的恐慌。

　　“你的饭菜凉不凉，本尊不在乎！”他轻嗤，鼻尖几乎贴上她的发丝，深深一嗅，“倒是本尊眼前的这份佳肴，闻起来……格外香甜。”声音陡然转沉，掺入几分遗憾：“只可惜……火候未到。”

　　那是被天敌锁定的、源自本能的恐惧。青绵汗毛倒竖，急中生智：“我、我不好吃！瘦骨嶙峋，肉质必柴，定然塞牙！不如放我归家，让家父按您的口味再养肥些？”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

　　“主意倒是不错。”男子指尖绕起她一缕青丝把玩，“不过本尊对你父亲养羊的本事存疑。不若……今日便将你掳了回去，由本尊亲自照料，如何？”

　　“你……为何总说这些怪话？我不过采药途经此地。放我回去！”柳青绵在恐惧之中生出几分真实的愠怒。这人的话语让她感到莫名的委屈与愤怒。

　　见她气急，男子不再为难她，撤去了无形的禁锢。

　　青绵顿觉身子一轻。她本想立刻奔逃，但念头一转，此人诡异非常，恐怕难以轻易脱身。电光石火间，她以迅雷之势从腰间掏出药粉，用尽全力朝男子面上扬去！

　　“看我的‘酥骨春风醉’！”她闭眼大喊。

　　林中一片死寂。

　　青绵惴惴不安地睁开一只眼。

　　这一包药粉，足以令三头壮牛暂时瘫软，可眼前男子安然伫立，那张俊美非凡的脸上，此刻正糊着一层淡黄粉末，连那双幽绿的眸子都被遮去大半。他纹丝不动，仿若一尊被不慎撒了香灰的冷硬雕塑。

　　几缕药粉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随后，他极其缓慢地、优雅地，吹了一口气。

　　“呼——”

　　药粉纷纷扬扬飘散，那双幽绿的眼眸重新显露，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的脸上、发间、肩头，皆是斑斑点点的黄，衬着那张过分英俊却毫无表情的脸，竟显出几分荒诞的滑稽。

　　“撒完了？”他平静问道，甚至抬手掸了掸肩头的粉末。

　　青绵：“……”

　　她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再望望对方那张除了多了一层“粉饰”外毫无异状的脸，忽然觉得此刻不仅是心慌，更添了无尽的尴尬！

　　“那个……”她干笑两声，迅速换上无比诚挚的语气，“实不相瞒，这‘酥骨春风醉’……乃小女子独家秘制的养颜舒筋活血美容粉！公子……风姿绝世，用之必更显神采，今日你我有缘，便……分文不取罢！”

　　她一边信口胡诌，一边悄然后挪。

　　男子眉梢微挑，似未料到她有此急智。

　　“去给他包扎。”男子忽而命令道，目光投向旁侧。

　　“嗯？”青绵止步，这才注意到，浓重树影之下，竟还蜷缩着另一个重伤之人。那人胸前伤口深可见骨，左臂曲折变形，浑身浴血，气息微弱如游丝。

　　原来男子衣上血迹大多源自此人。医者仁心瞬间压过了恐惧，她快步上前蹲下检视，动作娴熟地取出止血草药与洁净白布。

　　“他何以伤重至此？”她边处理边问。

　　男子不答，只静静凝视她忙碌的双手，目光深邃。

　　“暂时止住了，”包扎妥当，她轻声道，“但他失血过多，需静养调理，可进些红枣、桂圆之类补益气血……”

　　“他不爱这些，只嗜肉食。”自称苍夜的男子蹲下身查看包扎，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手法尚可。”

　　恰在此时，狼嚎之声已近在耳畔。青绵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男子眼神一凛，猛然起身将她拽至身后，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

　　“待在身后，勿出声。”他低声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青绵紧张颔首，屏息凝神。

　　片刻，几道黑影自林间窜出，竟是三头壮硕如牛的灰狼。它们龇着森白獠牙，涎水滴落，幽绿的狼眼死死锁定二人。

　　然而，下一幕让青绵瞠目结舌——

　　三头狼并未扑袭，而是前腿屈伏，垂首向男子做出绝对臣服的姿态。

　　“尊上，东法来迟，望尊上恕罪。”其中最为魁梧的一头狼竟口吐人言，声线粗哑。

　　青绵惊恐地睁大双眸。

　　尊上？它们称他尊上！

　　男子冷然一哼：“区区草苇师余孽，尚奈何不了本尊。交代之事如何？”

　　“回禀尊上，叛乱已平，叛徒尽数伏诛。”

　　“甚好。”男子微微颔首。

　　“打……打扰了。”青绵在身后抖着嗓音，小心翼翼地道，“若……若无他事……小女子可否……归家用饭了？”她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试图从这诡异绝伦的局面中脱身。

　　三头狼齐刷刷扭头看她，六只幽绿眼瞳如同鬼火，上下逡巡。青绵如坠冰窟。

　　“尊上，此女是……”为首的狼语带疑惑。

　　男子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小绵羊。一百九十九世了，她褪下袈裟后，是否别有一番滋味？”

　　一百九十九世？青绵全然不明所以。这番话却让她感到一种更深沉的恐慌，仿佛有什么可怖的真相正在被缓缓撕开。

　　那头狼眼中闪过震惊：“这丫头便是云护法生生世世守护的、尊上最属意的那道‘点心’？”

　　“不然何以说是命定的缘分，刚入此山便撞见了她。”男子语气平淡，“吾等尚需在此盘桓数日，待迷兰之事了结再行离开。”他转向柳青绵，不容置喙地命令：“自明日起，你须日日送新鲜肉食来此！”

　　“送肉？凭……凭什么？我乃医女，平日亦不得闲。”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男子低沉地笑了，笑声中带着令人胆寒的愉悦。他再度看向青绵，：“小绵羊，看来你尚未明白自己的处境。”

　　语毕，男子身形骤然剧变。清冷月色下，他的躯体扭曲、膨胀，衣物撕裂声在死寂林中格外刺耳。青绵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化作一头巨大无匹的苍狼，体型甚至远超那三头灰狼之和。灰黑毛皮在残月光下泛着幽冷油光，肌肉虬结贲张，每一寸都蕴藏着悍然霸力，而那双幽绿狼眼，依旧死死锁住她，闪烁着捕食者的光芒。

　　“妖……妖怪！”青绵双腿一软，跌坐于地，连逃走的力气都被抽空。

　　巨狼俯身，硕大头颅逼近，温热的吐息带着浓重血腥气喷在她脸上。

　　“听清了，小绵羊。本尊乃苍夜，统御亿万妖兽的狼神。”巨狼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滚过大地，“从明日起，你每日须至山中，为本尊奉上新鲜血食。若迟一日……”

　　它猛一转头，对准旁侧一棵碗口粗的树干狠狠咬下，木屑迸溅，树干应声而断。

　　“若迟一日，本尊便亲赴你家。虽品尝你的时辰未至，但以你父亲作个开胃小点，倒也适宜。”它转回头，森白獠牙上犹挂着新鲜木屑。

　　“你为何偏要如此待我？”青绵止不住地颤抖，泪珠无声滚落。“我才十六岁，你如此神通，何苦欺凌一个凡人女孩？这……算得什么神祇？”委屈与恐惧交织，让她几乎崩溃。

　　巨狼凑近她耳畔，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因这是你的宿命，小绵羊。待你二十岁生辰那日，终将回归本尊体内！此乃你第一百九十九世轮回，世世皆如此！”

　　它抬爪，轻轻触了触她的额心。

　　一股暖流蓦然蔓延，青绵只觉眼皮沉重如山，视野迅速模糊黯淡。苍夜的声音仿佛自极遥远处飘来：“否则……”

　　后续的话语，青绵未能听清，便彻底坠入了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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