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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踪现(一)
有道是“天上白玉京,人间凌仙门”。
自血祭门惊变后,魔物销声匿迹,人间海晏河清,本应是一派大好光景。
然,前凌仙门主身死,座下第一剑尊沦为废人。昔日第一仙门风光不再,却令人不得不慨叹一句“物是人非”。
此时正值暖春,凌仙门却仍为大雪所覆,荒寒百里,没有一点儿生机。
红痕自天地一白间蜿蜒而下,细看才知那全是一人身上流下的血,被寒风一吹成了冰碴,望之触目惊心。
“前门主早已身死,不知成了黄泉路上哪处亡骨。你一介没了武功的废人,留着对我凌仙门也是无益,倒不如最后为我所用一回……”
漆黑森寒的长剑贴上脸颊,寒风砭骨,吹得风中那道白衣身影止不住发颤,脊背却仍是挺直的,如孤立雪中的劲竹。
陆妄不无恶意地俯身,好生欣赏了一番容峥的惨状,才大发慈悲般抬起长剑,轻慢地一拍他的脸。
“东云城长子已至山门之下,是你自己去迎,还是我着人绑你过去?”
这话听着像商量,实则并无选择余地。
容峥薄唇紧抿,面上屈辱之色愈显分明。
他九岁入凌仙门,十六岁以一柄“浮云剑”破十万魔军,是仙门百家当之无愧的第一剑尊。
十八那年,魔族开血祭门,大肆捉捕修士回窟炼药。魔物实力强横,杀伐无忌,一时仙门百家,人人自危。
是他率众力克魔族,封了那扇通往地狱最深处的血祭门。
那场战役极是惨烈,最终以前门主仙陨,他身遭重创、功力尽失为代价,才换得如今数载安宁。
“陆妄,”容峥面如金纸,吐字却依然冷静清晰,掷地有声,“你如此小人作派,怎堪当这仙门之首!”
仙门百家以凌仙为首,世人皆以为,凌仙门是最为正派之地。
却不料前门主身死后,新任门主陆妄自己,竟是个彻头彻尾、贪财慕利的小人。
陆妄近来看上了东云的一块地,那地儿左傍着青楼楚馆,右倚着勾栏瓦肆,简直一座大写的富贵温柔乡。
东云城是举世闻名的销金窟,正所谓“一入东云城,金银皆作纸”,往来商路皆从此过,这儿堆金砌玉,是寻欢作乐必不可少的地方。
这里的地自然也贵得很。陆妄听完价格,嘴角直抽,很快动了用美人作抵的心思。
“你怪也怪不得我!”陆妄露出个狰狞扭曲的笑,俯身钳住容峥的脸。
那本该白玉无暇的脸侧,有大片被灼烧的疤痕,生生毁了这上好的面容,谪仙变恶鬼。
陆妄语调残忍,“我原以为你这张脸多少得折点价,谁知那东云城的少主是个傻的,指名道姓要你来换!”
“也是,东云最不缺的就是美人。那公子没玩过你这样的,觉得新鲜也说不定……你就是要恨,也别恨错了人!”
容峥面上屈辱之意更甚,他猝然拔剑,雪亮剑光纷然,带着决然之意直直刺向陆妄!
“……!”
陆妄没料到他武功已废,还敢发难。一惊之下,竟忘了要躲。
寒光聚成一点,映在他邃然睁大的瞳孔。下一秒却忽地失了力道,哗啦啦散作一地碎光。
“咳……咳咳……”
容峥摇晃着跌落在地,痛苦蹙眉,哇地喷出大口鲜红的血!
“你身体连灵力都承托不住,还妄想能聚起剑气?!——真是不自量力!”
陆妄方才被剑气吓得愣神,此刻自觉失了颜面,暴怒而起,“想死就直说!你还当自己是仙门第一?!”
墨黑灵力催动剑光,黑色火焰冲天而起,陆妄毫不留情,长剑直直朝着容峥脖颈抹去!
“铮——”
剑鸣声裹挟无边杀意,银光照亮容峥面色惨白的脸。他勉力抬臂,撑剑欲挡,却被热浪掀翻在地,狼狈至极!
长剑“噗呲”扎入躯体,竟是将容峥死死钉在冰面之上!陆妄气红了眼,此刻也顾不上旁的,拔剑就要再刺!
就在此时,“当——”一声剧响!
陆妄只觉剑锋被巨力所阻,再不得寸进。
“来者何人?!”
陆妄恼怒抬眼,看清面前人后,到嘴边的“多管闲事”却生生咽回腹中。
来人竟是东云城少主,江晏!
他一袭紫袍,腰佩白玉。墨发如瀑,衬着他俊美非常一张脸。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多情又危险。
传闻东云少主荒淫无度,府中妻妾成群,某种不可言说的手段尤为狠戾。然而此时一看,这位传说中奢靡无度的贵公子武艺竟然十分高强。
他方才只松松一抬扇,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挡下了陆妄全力以赴的剑招。与陆妄撞上视线时,甚至还漫不经心地笑了下,笑里藏了丝微妙的讥讽。
“这仙门重在清净,打打杀杀的多不好看?”
江晏音色极好听,如珠玉落盘,只是这话落在陆妄耳中,就显得不太美妙了。
“陆仙长行事,未免太过粗暴了些。”
陆妄一噎,脸上顿时青了红、红了紫,可谓十分精彩。
“江公子教训得是,”江晏腰缠万贯,得罪不起,陆妄只得恨恨瞪了容峥一眼。
再转回来时,他面上已带了笑容,“人我已带来了,就是伤得有点重。方才来得匆忙,早知我该让人好好收拾下,莫要坏了江公子的兴致。”
江晏抬步走到容峥面前,那对多情的狐狸眸微微挑起,笑得极是好看,“无妨。”
“我在山门外等了许久,不见人影,便自己进来了。”江晏笑着,语调却渐冷下来,“陆仙长不会怪我吧?”
他说的是”不会怪我吧“,字里行间却处处是责怪陆妄让他久等。
陆妄咬牙,面上的笑险些绷不住,“怎么会?”
江晏轻“呵”一声,不置可否。俯身半跪进雪里,小心翼翼捧起容峥的脸。
他动作轻柔,好似捧着的是至高无上的珍宝。指尖撩过容峥面上碎发,露出那双漆黑凌厉的眼。
“你放手。”容峥嗓音低哑。
他早听闻东云城城主有一长子,纨绔无度,是个彻头彻尾的败家子。
如今一看,果真如是。
那双不知碰过多少人的手,修长分明,一丝薄茧也无。温热指尖触过面颊,感觉犹如过电,教人极不适应、又躲闪不得。
“痛么?”江晏声音温和,好像他真舍不得看容峥痛一样,“车驾上备了药,是我东云城内疗效最好的一种。待下了山,我自为你上药。”
“放手。”容峥冷声重复,显然并不领情。
“……”江晏轻轻叹了口气,眼角弧度落下些许,竟显得有些委屈,“剑尊这般防我,可要令我心伤了。”
容峥一噎,刚要回答。陆妄三步并两步抢至近前,话中难掩渴望焦急。
“江公子,那您看东云城的那块地……”
“嗯?”
江晏似笑非笑一扬眉,不着痕迹把袖中地契碾成碎末,“仙长何必如此着急?”
说罢抬手一招,身后丫鬟立马捧着狐裘向前。江晏抖开狐裘,轻轻披在容峥身上。
温热瞬时笼住周身,狐裘里残余的体温烫妥了每寸肌肤。因失血过多而冷极的躯体迅速回暖,容峥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位“富家公子”。
体贴固然是真,却不知是不是拈花过叶,处处留情。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江晏道:“我自然要验过了货,才能付款,是也不是?”
这话说的轻佻又放肆,甚至将“试人”比作了“验货”。容峥身形骤僵,肩背当即绷出一道凌厉的弧。
——果真同话本里所言一般,花言巧语、浮浪轻薄!
若落到这纨绔子手上,他焉能有好下场!
容峥凤目重重一闭,下一秒,竟是猛然起身,径直咬向江晏脖颈!
陆妄邃然一惊:“你怎敢!”
江晏却是笑了,信手抬扇挡了一挡,“诶?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收扇一看,只见玉制扇骨上多了一道齿痕,印记之深,足见狠戾。
容峥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一击之后,再无气力,颓然倒地。
江晏重重将人扶住,一把拉入怀里。
——我这不是动的口么?
昏过去的前一刻,容峥自嘲地想。
·
江晏眼底的笑意顷刻散尽。
那双狐狸眼,上挑时风流多情,敛下时却只余疏离冷意,流露出高高在上的睥睨。
他倏然起身,寒声道:“陆仙长,你且等着便是。”
陆妄神色一僵,险些脱口而出“还要等多久”?
他抬眸觑一眼江晏神色,到底不敢把东云城的少主逼得太紧。
“行……”
到了嘴边的话被生生咽回,陆妄咬牙点点头,“江公子到时着人将地契送来便是。”
“嗯?”江晏故作惊讶,语调简直轻佻到了极点,“陆仙长好大的面子啊。”
陆妄:“?”
这人怎么说话的!
江晏一口一个“仙长”叫着,话语里却没多少尊敬,“居然不是仙长自己来拿么?顺带还能在东云城逍遥一番,啧。”
“你……”陆妄被噎住,气得面色铁青,“谁要去逍遥一番!”
自打坐上这个位置,往来仙门大都敬他三分。
以至于陆妄几乎忘了,东云城自立一隅,向来不管仙门中人身份尊卑。这地契说了要他拿,就非得他亲自去拿不可!
“你啊,”江晏仿佛很意外,一句句往外抛他的把柄,“翠鸢楼的明扇姑娘昨儿还念叨着你呢,说你以前来得可勤了。对了还有梨园的苏美人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望月阁新来的小绾同样很想你,虽然才八个时辰没见。酥心殿的新头牌也……”
江晏每说一句,陆妄的脸就阴沉一分。到最后他忍无可忍,咬牙切齿打断,“江公子记忆力真是上佳,我见识了!改日陆某定会亲自去您府上,好好地登、门、拜、谢一番!”
江晏意味深长一笑,“登门拜谢么?仙长非要行此大礼,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说罢抱着容峥扬长而去,徒留陆妄一个人立在原地,气得嘴唇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家这位小公子,真是好利的嘴!
·
车马平稳地行过大路,容峥在马蹄的“笃笃”声中半睁开眼,便听得一个清脆女声焦急道。
“这药全东云也才三瓶,是传家的宝物,你怎么能就这么用了!”
江晏轻笑,“阿姐莫急,我自有分寸。”
江余雪心道什么分寸,毫无预兆说上山就上山,抱回个浑身是血的公子不说,还非要藏着掖着不给她看,怕不是心里有鬼。
“那你掀帘,我看看车内之人我可认得?”江余雪心说自家弟弟别是被人骗了,“仙门中人个个武力高强,哪有拿地契就能换到的?别是凡人冒充的吧?”
车内这人,世上怕是真没有人能冒充得出来。
眼见长姐不依不饶,江晏故作无奈:“这人许是我未来夫君,我才给他上了药,如今衣不蔽体,若是看了的话,怕是于他清誉有损……不过阿姐执意要看,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没办法。那我就掀帘了?”
“啪”一声帘子被重重甩回,江余雪气得声音不稳:“谁要看你未来夫君!”
江晏计谋得逞,懒洋洋一笑。那笑容着实晃眼,容峥不由愣住,定定望着他。
凭心而论,江晏的确生了副倾倒众生的好相貌。眼尾自然上挑,天然带着点浅淡的红,像被晕染开的水彩,无端透出几分慵懒惬意。
此时车驾轩窗半启,帘笙微晃,几许曦光落于他身,好似光阴不忍轻易离去,也被吸引得要停下来看个究竟。
“醒了?”
他看得入神,竟连江晏何时回望过来都不曾察觉。容峥唇瓣微动,刚要开口,江晏却笑着在他唇上一点。
“你嗓子哑了,先不要说话。”
先前在山上吹尽冷风,骤然开口极易引发咳嗽,牵动伤口。容峥心知此言在理,抿唇不语,目光却没动,像要将眼前人看个究竟。
江晏失笑,“方才在山上恐怕有些误会,待回去再与你解释,可好?”
容峥移开目光,微一点头。江晏凑上前来,将狐裘往他身上盖了盖,掀帘对外面道,“翠玉姑娘,可否递杯热水来?”
翠玉便是先前捧着狐裘的丫鬟,为人机灵懂事,很得江余雪喜爱。江晏没有随身带丫鬟的习惯,此刻就只能借她一用了。
“遵命!”
翠玉应得飞快,不过片刻就斟水取盏,递了热水过来。
江晏伸手接过,将茶盏撂进容峥掌心,“小心烫。”
容峥默然片刻,垂眸在水中望见自己的倒影。
半边脸上疤痕纵布,唇色泛出内力不继的苍白,哪里像当年惊才绝艳的少年剑尊,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而那案上药瓶溢彩流光,只看外观就绝非凡品。
方才意识昏沉间,又听到这是江晏传家的宝物,他哪里消受得起。
“你何必如此待我,”容峥还是开了口,嗓音艰涩不堪。茶盏滚烫紧贴指腹,他却似毫无所觉,“我而今百无一用,莫要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
他从前长居雪山,所倚仗不过一柄长剑,本也不懂如何放低身段取悦旁人。论起温柔体贴,只怕眼前这人做得还要比他更好些。
江晏轻轻一叹,伸指笼住茶盏,“水还烫着,先放桌案上吧。”
容峥微微摇头,抬盏一饮而尽。
车内油灯摇晃不休,火舌孱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映在他眼底,也似昭示着他的宿命。
凌仙门曾是他的家,可这“家”早随着前门主的身死而分崩离析了。如今天地偌大,山海茫茫,竟无一处是他的归途。
“再喝点水吧?”江晏温声,接过茶盏,“你若担心车驾颠簸,也可待回府再说。”
“……不必。”
容峥竭力压下胸膛里漫开的那丝情绪,偏过头去,“由我自生自灭便是。”
他话音刚落,车驾猛地一停。
马匹昂首,嘶鸣声起,帘子被猛地一掀!
“东云城外发现魔族踪迹!”江余雪手执长剑,一脚踏在轮毂之上,探头道,“前方暴.乱,车马无法通行!且待我下去一探,你们待在这里,切莫乱走!”
说罢她狠力一踏,瞬间前飞数里,踏着沿途枝干疾跑而去,可见轻功十分了得。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江晏还不及回话,容峥已先一步踏下车马,手上竟还拿了“浮云剑”!
江晏一把拉住他:“你的伤还未愈合完全,等……”
容峥紧了紧身上狐裘,从这个角度江晏只能看到他苍白如雪的侧颈。血痕浸透狐裘,望之触目惊心,容峥却似对疼痛毫无所觉,冲他略一摇头:“无碍。”
被江晏涂在自己身上的不愧是传家的宝物,那样深的贯穿伤此刻竟已开始愈合,泛出隐约的痒。
容峥转了转手腕,下一秒,寒光铮然而过,“浮云”便已出鞘!
东云城是凡人地界,若真有魔物出现非同小可。然,自血祭门惊变后,魔族大军被封地底,在人间彻底销声匿迹。别说魔物了,连一缕魔息都找不着。
如此年复一年,巡城、除魔的修士越来越少,城中百姓求上仙门的事也愈发琐碎繁杂,还曾闹出不少虚惊一场的笑话。
最广为人知的一件是,曾有百姓大喊着“我家被魔物入侵啦!仙长救命呀!”,连滚带爬登上仙门长阶,信誓旦旦说“亲眼看到了魔物踪迹”,求仙长务必跟他下山走一趟。害得几位修真者在房中蹲守整夜,警惕万分,入夜听得动静拔剑一斩,收剑时才发现,上面串了只庄稼地里来的野猪,颇为无语。
次日一早,烤乳猪香飘十里,自此沦为人尽皆知的笑柄。
如今再现所谓“魔踪”,总得亲眼看过了,才知是真是假。
江晏那一拽没用力气,容峥一个巧劲轻易甩开,刚打算往前,忽听身后脚步声“哒哒”数下,人数竟然不少!
他回头一看,才发现配刀的侍卫、空手的丫鬟……竟乌泱泱跟了二十余人!
翠玉站得最前,最先迎上他目光,被他脸上疤痕吓了一跳,当即低头小声道:“城主下了令的,我们要保护少主安危,必须寸步不离。”
容峥握剑的指骨一紧,心说江晏能挡下陆妄剑招,功力比寻常修真者都只强不弱,遑论凡人了。发生危险到底是谁保护谁?
转念一想,魔物行踪诡谲,放他们单独呆在车上更不安全。便没反对,冷冷丢下一句“随我来”,而后径直往城门方向走去。
离得近了,才发觉城门上金光闪闪,像是符咒破损的碎光。
那缕薄光自眼底一晃,江晏面色骤变,瞬间飞身向前,一把将容峥挡于身后:“小心!”
容峥闻声抬头,只见滚滚黑雾自地底冲出。城门大开,守门的护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门前车马凌乱,却无一丝人声,诡异到了极点。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因为方圆百里的人都被吸成了干尸,临死之前恐怕连叫喊都没发出来!
竟然真是魔族!
身后翠玉吓破了胆,一时不察被石子绊倒在地,顿时眼泪横流,“嗷”一嗓子响彻云霄。
“救救救救命啊——!东云城外的拒魔咒破啦!”
诡异的黑雾贴地而行,飞速化成足有人小臂粗的长藤,无声无息缠上了她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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