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这一天，不过是始皇帝元年的一个寻常日子，重九后的第五日。

　　“陛下！”王离一身银甲跪倒在地，甲叶碰撞发出铿锵的锐响。他伏低身子，声音中带着悲愤与颤抖：“臣王离，今日斗胆上奏！自公主下嫁于臣，阖府上下无一日不感念天恩，待公主如奉日月，不敢有丝毫怠慢。公主性喜清静，臣便独居别院；公主不问家事，臣母便一力承担……臣只念着，公主乃陛下从妹，自幼得陛下珍视。能下嫁王氏，已是天恩浩荡，唯有竭尽忠诚以报陛下！”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抬起头时，眼圈竟已泛红，话锋却陡然一转：“可臣……臣万万不曾想到……臣敬之爱之的公主，竟会与一名护卫暗通款曲！昨日酉时，臣亲眼所见，那名为子衿的护卫，自公主寝居内室闪身而出，衣冠不整，神色惶乱！臣冲入室内，只见公主……公主云鬓散乱，锦榻之上……痕迹犹存！”他声音哽咽，重重叩首，“陛下！臣王离虽不肖，未能如祖父、父亲般为我大秦立下不世之功，但王氏满门忠烈，世代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此等奇耻大辱，臣……实难咽下！恳请陛下为臣做主，为我王氏一门主持公道！”

　　始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烛光在他墨色常服上投下深重的暗影。他握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彻底惨白。但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一步一顿地走到我面前。每一步，都似踏碎我紧绷的心弦。

　　“悠儿。”他停在我面前，声音低沉沙哑，如幽谷中暗涌的雷鸣，“他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朕要听你说，你亲口告诉朕。”

　　我的双手在广袖中死死绞紧，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刺骨的疼痛。嘴唇不受控地颤抖，可心底翻涌的，却不尽是恐惧，竟有一丝压抑已久的、近乎病态的亢奋在悄然窜动。终于，这一刻还是来了。

　　我抬起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声音清晰，唯有我自己知道这镇定耗尽了多少力气：“王离所言，纯属妄加揣测，辱我清名。”

　　“子衿昨夜确在我房中。因我上月受寒未愈，腹痛难耐，他闻声赶来，是为送药、按压穴道缓解疼痛，仅此而已。我与他，从未在王家有过任何不堪之事。”

　　王离嗤笑：“敢问公主，自公主从蓝田封地归来便与子衿同进同出，将臣这夫君晾在一旁，难道也是臣妄加揣测，辱没公主清誉？”

　　面对皇帝探问的神情，我深吸一口气，胸腔内心跳如擂鼓。

　　“不错。”我转眸看向脸色骤变的王离，一字一顿道，“王离有一样没说错，我是喜欢子衿。此事，与我是否嫁人无关，与我身在何处无关。此心，早在他当年于刺客刀下护住我时，或许更早，便已属他。”

　　“放肆！”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掌风裹着雷霆之怒，狠狠掴在我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殿中炸开。我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肿起，口中漫开腥甜。

　　我并不惊愕，甚至未抬手抚脸。强烈的屈辱自心底涌起，如若此时再做出多余的动作，只会让我更加难堪。但这一掌，也在我心中、梦中回荡千百遍，我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缓缓转回头，用舌尖抵了抵发麻的口腔内侧，我依旧直视着他。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暴怒，还有一缕被至亲背叛的痛楚。

　　我强忍着颊边灼痛与耳鸣，再度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响彻大殿：

　　“这一掌，皇兄打得好，是悠儿辜负了您的期许。但事已至此，悠儿别无他求，唯请皇兄准允一事。”我的目光锁向王离：“我要与王离和离。”

　　不待他反驳，我声调陡然扬起：“我知王家世代簪缨，为我大秦一统天下出生入死，功勋盖世。陛下将我嫁与王离，原是为我寻一归宿。然而……”我向前一步，跪倒在嬴政脚边。“王离婚前便于府外蓄养外室，至今仍往来不绝，更以闺帷之事羞辱于我，称「公主不服侍夫君起居，要你何用？我不如去找会跳舞会侍奉人的胡姬罢了。若公主再不改改自己的性子，届时我再纳上三五妾室，便没有公主什么事儿了。」上月，王离更因我拒绝参加他朋友所设宴会而对我动手，故我才携仆离府，归返蓝田封地。在皇兄这一掌之前，他早已代您‘教训’过我了。”我抬眸望向嬴政，眼中水光潋滟，“皇兄，他打我打得好疼。我不想再看到他，更不想与他生活一辈子！”

　　章台宫内，烛火摇曳，死寂中只闻衣料摩擦与粗重的呼吸声。

　　皇帝本已怒极的神色在听到王离曾对我动手时骤然一沉，眼中怒火几欲焚毁殿宇。他几步跨到王离身前，抬脚狠狠踹去，王离不敢躲闪应声倒地，银甲撞地的响动震得人心头发颤。连一直沉默的通武侯王贲也慌忙跪倒高呼：“陛下息怒！”

　　“王离，你好大的胆子！”嬴政的声音低沉如雷，字字砸落。

　　我垂眸掩住一丝恨意。当日被打隐忍不发，忍辱回到蓝田，等的便是此刻。打我的脸，便是打皇帝的脸，这是急流勇退的王家人绝不敢触碰的逆鳞。

　　“陛下息怒！”王贲见皇帝似有拔剑之意，急声请罪，“公主为君，自下嫁以来，待臣一家以礼，晨昏定省从未懈怠。公主恩宠即陛下恩宠，臣等从不敢僭越。犬子悖逆，理当重罚！然……”他话锋一转，重重叩首，“恳请陛下念及家父年迈，盼享含饴弄孙之乐，求陛下莫让王家无后而终！子衿曾是陛下得力暗卫，是陛下和公主的心腹近臣，末将属实不敢妄议，还请陛下公断！”

　　他刻意提及子衿曾为陛下暗卫，却做出如此背主忤逆之事，是玄鸟卫最大的禁忌。然后又将老将军王翦推至台前，果然将皇帝的理智拉回几分。

　　“王贲将军的话言重了。”我强撑着起身，打断他的话，“陛下，子衿不过是普通玄鸟卫，哪里配做皇帝心腹，又何劳陛下过问。”我转而看向始终站在青铜烛台旁的蒙毅，“蒙卿，子衿曾是你的下属吧？”

　　蒙毅肃立未动，即刻了然，向皇帝一拜：“陛下，子衿乃臣下属，如今却做出如此狂悖糊涂之事。臣请将子衿交予臣严惩，以平王将军之怒。”

　　皇帝广袖一甩，未予理会。他坐回御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那条褪色的长命缕。那是我五岁时编的第一个拙劣作品，他却已随身佩戴了十五年，那五色彩绳如今早已磨掉了颜色。

　　他始终不看我，只凝望殿柱沉思。我知道他从不滥杀功臣，子衿护驾多次，曾在几次刺杀中救驾有功，或许……

　　“王贲将军。”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寒，“我大秦能横扫六合，一统华夏，王家于国有大功，朕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王离，起身吧。”

　　听到这里，我的心陡然下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是啊，只是自己的妹妹被羞辱被打骂而已，与王翦王贲父子的功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公主行为失检，禁足漪澜殿，无诏不得出。”他声音冷硬，“蒙毅，派你的人严守漪澜殿。”

　　“唯！”蒙毅拱手领命。

　　他顿了顿，望向殿外夜色：“子衿僭越犯上，杖八十。”他完全不与我对视，只是对着虚空平淡地仿佛是在讨论天气：“念在他曾经护卫有功，留全尸。”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他，他却避如蛇蝎。听他说出处死子衿的指令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轻巧时，大脑轰然炸响，我膝行数步，再也顾不得仪态，不在意殿上众人如何看我，嘶声哭求：“陛下三思！皆是臣之过，与子衿无关！是臣为报复王离一意孤行，子衿从未对臣有心啊！求您罚我，饶了他吧！陛下，子衿是无辜的啊！”

　　“你闭嘴！”他压抑的怒火终被点燃，抓起案上竹简狠狠掷来。不只是有心还是无意，那竹简正好砸在我的额头上，额角一阵刺痛。我低头看见摊开的简册，那是我写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是被王离偷走的“罪证”。

　　“嬴悠，你太让朕失望了。”他眼底赤红，字字诛心，“朕将你养在身边，请尉缭为师，将蓝田赐你为封地！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与奴隶苟且，还大言不惭要求和离！你如何配得上为我大秦打天下的王氏一族，你有何面目做文安君与蓝田夫人的女儿！”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曾经小小的我，初入咸阳宫时，他总是严肃中带着笨拙，想与我亲近却不知该如何让一个小孩子喜欢。我也很害怕会做错事令他不快，但他却没有一次与我动过怒。我永远知进退有分寸，永远听他安排，从未做过惹恼他的出格事，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怔怔跪坐在地，双腿早已麻木，左手指甲深深抠入砖缝。“陛下……无人问过我是否愿做他们的女儿，是否愿来到这咸阳宫。”我的声音沙哑，多说一个字都疲惫不堪：“我从未求您让子衿当我的护卫，亦不想嫁入王家。”我痴痴的笑了，感觉这辈子都过得极为荒唐可笑。一个看似极受宠爱的公主，却在这偌大的咸阳宫中如同一粒没有意识的尘埃。“是您接我到这宫殿，是您安排子衿做我的护卫，也是您执意让我嫁给王离……我视您如兄如父，您说的每句话我都言听计从，生怕自己让您失望。书背不下来我便一遍遍抄，字写不好我便一遍遍练，琴弹不好我便弹到没有错音为止。写完了多少书简，用尽了多少笔墨，手上早被磨出硬茧……可这样做还是不够，您总会再找出我的不足，可我要如何做才能让您满意？”

　　十五年的压抑在这一刻决堤。眼前这个我曾视若倚仗、最重要的人，正亲手摧毁我珍视的一切。他随便的一句话，便能让我苦心筑起的心墙土崩瓦解。

　　“皇帝陛下……”我望着他，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您给过我选择么？您从不知我要什么，也从不想知道我要什么！”

　　黑暗吞噬意识前，我只感到地砖刺骨的冰凉，和额角灼热的痛。心中一阵绞痛，便捂着心口蜷缩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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