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途

作者:乘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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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老宅的楼梯是上了年岁的柚木,每一级都温润地微陷,踏上去便有极轻的嘎吱声,像岁月深处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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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年秋,六岁的凌肆第一次被牵着手引上这楼梯。

      他仰头,看见一个身着笔挺军装的少年站在光影交界处,肩章上的星徽冷冽如冰。

      少年转身,军靴无声碾过木阶。

      他俯身,没有任何犹豫地将怯生生的孩子抱起。

      凌肆陷进了一个带着清冽寒气的怀抱,极淡的、像被雾气笼罩的冷杉气息漫入鼻腔。

      “叫哥哥。”少年的声音低沉平稳,不容置疑。

      那是凌肆第一次见到十四岁的沈戾。

      此后十二年,这怀抱成了他唯一的避风港。

      噩梦惊醒的深夜、被家族旁支孩子嘲笑的午后、分化期难以忍受的燥热黄昏,他总是钻进沈戾怀里,额头紧贴哥哥的颈窝,贪婪地汲取那片冷杉的宁静。

      沈戾的掌心总会准时覆上他后颈,略带薄茧的指腹有节奏地轻摩着,声音是贴着头顶响起的震动:“别怕,哥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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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凌肆十七岁。

      一个罕见的暴雨夜,他因训练重伤高烧不退,沈戾请了假从军校赶回,彻夜不眠地用酒精为他物理降温。

      天将亮时,凌肆在朦胧中睁开眼,看见沈戾靠在床头,眼下有浓重的青影,晨光为他疲惫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冷杉的气息
      因守护而变得温暖。

      那一刻,凌肆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而陌生的跳动声——不是依赖,不是眷恋,是一种他当时还无法命名、却足以颠覆一切的情感。

      他慌忙闭眼,将滚烫的脸更深地埋进哥哥的臂弯,仿佛这样就能藏起这惊世骇俗的秘密。
      凌肆习惯了这份近乎独占的温柔,也习惯了将一切不安和尖锐都埋进这片冷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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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2004年,他十八岁,分化结果震惊整个沈家——Enigma。

      消息传来的深夜,沈戾刚从训练场归来,汗湿的作训服贴着挺拔身躯。

      他依旧将心神不宁的凌肆圈进怀里,气息微喘,声音低哑地砸在凌肆耳廓:“Enigma也好,Alpha也罢,你都是我弟弟。”

      凌肆把脸死死抵在沈戾的锁骨上,牙根发痒,那自17岁雨夜后便疯狂滋长的妄念几乎破笼而出。

      他忍住了,只将那句“弟弟”在齿间无声地碾碎又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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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化早有伏笔。

      2003年,沈戾二十五岁,奉命调往西南战区。站台上警戒线横隔,凌肆踮着脚在人群里喊:

      “哥!”

      沈戾闻声回头,军帽帽檐下,目光沉静如终年不起波澜的深湖。

      他没说话,只抬手,利落地比了一个“回去”的手势。

      列车远去,带走了那片具象的冷杉林。

      此后两年,凌肆像是要把沪市所有的霓虹都溺毙在酒杯里。

      他飙车、酗酒,身边男女如流水更换,每一次烂醉如泥,最终都是被沈戾的副官面无表情地“捞”回老宅。

      电话那头,沈戾的声音透过电流,冷硬稳定,不带一丝波澜:“关禁闭,三天。”

      凌肆摔进床铺,笑得肩背颤抖,眼泪却无知无觉地淌进枕头里。

      哥,你为什么不亲自回来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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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冬,断裂猝不及防。

      凌肆在昏暗客厅的沙发上与不知第几任情人纠缠,月光惨白,勾勒出两具混沌的轮廓。

      门锁轻响,廊灯锐利地劈入黑暗。

      沈戾静立在门口,一身戎装一丝不苟,手上提着军用行李袋,显然是临时归来。

      沙发上的人惊惶滚落,凌肆抬眸,嘴角还牵着一缕银丝,嗓音被酒精泡得嘶哑:

      “哥……”

      沈戾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像冰冷的刀背擦过皮肤,不伤分毫,却寒意彻骨。

      “抱歉,打扰。”

      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甚至牵起一丝礼节性的笑意。

      “回来取点东西。”行李袋金属搭扣轻微一响,门重新合拢,月光再次吞噬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空气里,那缕本就极淡的冷杉气息,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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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新闻简报里闪过西南战区遇袭的快讯。

      镜头仓促扫过担架,鲜血浸透迷彩,一只无力垂落的手腕上,拴着凌肆闭眼也能描摹出的军牌。

      他连夜飞过去,却被死死拦在军区医院外。
      他声音破碎,几乎跪下去:“我是他弟弟…让我进去!”

      病房里消毒水气味浓重。

      沈戾昏睡着,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左肋下厚厚的纱布刺目惊心。

      凌肆轻轻握住他搭在床边的手,掌心粗粝的厚茧和虎口处新鲜的裂伤硌着他的皮肤。

      副官在一旁低语:

      “遭遇伏击,爆炸。弹片离心脏只差两厘米。”

      凌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烧红的炭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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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沈戾被批准回沪城养伤。

      某个午后,凌肆推开卧室门。

      阳光透过纱帘,柔和照亮沈戾正欲换衣的裸露上身——那躯体不再是记忆中的挺拔光滑,而像一幅被战火粗暴改写的地图,狰狞的伤痕从左肩蜿蜒至腰侧,最新的一道伤口缝针像蜈蚣般伏在肋下。

      凌肆僵在门口,呼吸停滞。

      沈戾闻声转头,下意识迅速扯过衬衫掩住身体,声音轻却冷硬:

      “出去。”

      凌肆没动。

      他一步步走过去,单膝跪在床边,手指颤抖着悬在那些伤痕上方,连触碰的勇气都需要积蓄。

      “哥,”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疼吗?”

      沈戾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光斑移动了一寸。

      “习惯了。”他终于说。

      凌肆的额头轻轻抵上那片伤痕之下的肩胛骨,温热的液体无法控制地涌出,浸湿了纱布。

      “对不起,”他哽咽着。

      “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

      沈戾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

      良久,那只曾抚摸过他无数次后颈的手,终于缓缓抬起,带着熟悉的温度和薄茧,轻轻落在他发顶。

      “没有讨厌你,”沈戾的声音低哑,仿佛耗尽力气。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他顿了顿,更轻地补充,像一句呓语,“……和我自己。”--------------------------------------------
      2008年,沈戾二十七岁。

      一个寻常的黄昏,凌肆接到副官语焉不详、却急得声音变调的电话,只说了“楼顶”、“找不到人”、“口袋里有东西”。

      凌肆的心脏瞬间被冰攫住,他疯了般冲出去,脑中闪过所有可怕的念头。

      最终他在市区外一栋废弃大楼的天台找到了沈戾。

      那人独自坐在栏杆边缘,身后是巨大如血染的夕阳,风吹乱他细碎的短发,耳机里隐约泄出失真而压抑的摇滚乐循环。

      “他就站在顶楼上
      看着远方
      幻想着希望
      吞着绝望”

      凌肆认得那歌,草东没有派对的《顶楼》。

      沈戾的侧影在夕照里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带走。

      凌肆喉咙发紧,不敢惊动,只能一步步挪近,声音轻得破碎:

      “哥…我来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沈戾缓缓转过头,眼中是凌肆从未见过的、一片荒芜的平静。

      他没有看凌肆,只是望着那片沉沦的落日,很久。

      然后,他忽然向后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凌肆冰冷颤抖的手腕,微微用力。

      凌肆顺势跪下来紧紧抱住他,将哥哥整个圈进自己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碎进骨血。

      沈戾没有抗拒,卸了所有力气,将额头重重抵在凌肆的肩上,耳机滑落,歌声戛然而止。

      凌肆的手颤抖着探入沈戾的外套口袋,摸到了那枚冰冷而薄的刀片。

      他猛地抽出手,将它用力甩向远方,金属片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微弱的光弧,消失不见。

      他只会更紧地抱住怀里的人,一遍遍重复:

      “我在,哥,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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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凌肆搬回了老宅。

      他遣散了所有情人,戒了酒,每天清晨六点准时系上围裙对着食谱手忙脚乱。

      沈戾的旧伤遇阴雨天便疼得彻夜难眠,凌肆就坐在他床边,借着一盏小灯读《小王子》。

      读到“你在你的玫瑰花上耗费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时,沈戾忽然开口:

      “凌肆。”

      “嗯?”

      “我不是玫瑰。”他声音飘忽得像窗外的夜雾。

      “我是荆棘。”

      凌肆合上书,俯身紧紧抱住他。

      这一次,怀里的人没有僵硬,也没有推开。

      “那我就做园丁,”凌肆的声音坚定,带着Enigma不容置疑的占有和温柔。

      “把荆棘一根根护好,让谁也伤不到你。然后,玫瑰会从荆棘里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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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沈戾的伤渐愈。

      凉风习习的阳台,凌拾指间夹着烟,却忘了吸。

      沈戾从身后靠近,轻轻抱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窝。

      这个动作带着久违的依赖,让凌拾心脏酸软。

      “凌肆。”

      “嗯?”

      “我病了。”沈戾的声音像风吹过冷杉林梢,带着空旷的寂寥。

      “双相情感障碍,很多年了。”

      凌肆转过身,月光清晰地照出沈戾脸上的每一分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深藏的疲惫与疮痍。

      “我知道,”凌肆抬手,指尖极轻地拂过他的眉骨,“副官告诉我了。”

      他望进沈戾深潭般的眼睛里。

      “哥,我不是来救你的。”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把这场病养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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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沈戾重返部队,凌肆出人意料地考入了军校。

      送行时,凌肆将一枚精心封存的小小冷杉叶标本塞进沈戾军装胸前的口袋。

      “哥,”他踮脚,珍而重之地轻吻沈戾的唇角。

      “这次换我,去接你回家。”

      沈戾低头,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缠,声音低哑却清晰:

      “好。”

      凌肆看着他上了车,目光搜寻着靠近他一侧的窗户。

      沈戾在最靠近他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撑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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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天起,那个沪上闻名的风流Enigma凌肆,彻底消失了。

      他以快刀斩乱麻的姿态,遣散了身边所有的情人,推掉了所有无谓的社交应酬。

      他开始每天准时回老宅,笨拙地学着照顾人。

      他查阅了大量关于双相情感障碍和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资料,仔细记下沈戾所有需要服用的药物名称、剂量和时间副作用。

      他陪着沈戾做枯燥痛苦的复健,在他因为旧伤疼痛或情绪低谷而辗转难眠的深夜,整夜整夜地安静守候在门外。

      他不再用苍白的语言道歉,而是用沉默而坚定的行动,一点点地靠近。

      小心翼翼地,试图焐热那颗被他伤得千疮百孔、又历经烽火硝烟洗礼的心。

      起初,沈戾依旧抗拒,沉默,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但他的坚持和那双不再浮华张扬、只剩下真挚和心疼的眼睛,像持续滴落的水,终究慢慢渗透着冰冷的岩石。

      凌肆学会了煲汤,虽然第一次差点烧了厨房。

      他记得沈戾畏寒,总是提前将暖气开到合适的温度,在他常坐的椅子上放好软垫。

      他不再聒噪,只是在他看书时,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处理自己的事,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宣告着陪伴。

      沈戾偶尔会看着他忙碌而小心的背影,目光复杂,那层萦绕不散的雾气似乎微微淡了一些。

      凌肆不想他只是他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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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末的午后,阳光难得的好,透过落地玻璃窗,洒满整个客厅,暖洋洋的。

      沈戾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靠在窗边的躺椅上小憩。

      凌肆正在仔细地给那把躺椅铺上一层更厚的绒毯。阳光将他认真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凌肆回头,看见沈戾不知何时醒了,正站在光影交界处,安静地看着他。

      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暖意。

      凌肆有些紧张地站直身体,不确定他需要什么。

      沈戾看了他片刻,目光深邃,仿佛穿过了所有过往的荒唐与伤害,最终落在了此刻这个小心翼翼、试图赎罪的人身上。

      然后,在凌肆惊讶的目光中,他缓缓地、对他张开了手臂。

      这是一个停滞了太久的动作。

      凌肆彻底愣住了,眼眶瞬间发热发烫,视线变得模糊。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像是迷航的船只终于看到了灯塔,却又在最后一刻克制住力道,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头埋进哥哥的肩窝。

      那清冽的、被阳光晒暖了的冷杉雾气,终于再次温柔而真实地将他完全包裹。

      这一次,不再是幼年单纯的依赖,也不再是后来扭曲的试探与伤害。

      沈戾的手轻轻落在他背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缓缓收紧。这是一个迟来的、沉重的、也是真正的原谅与接纳的讯号。

      “哥……”

      凌肆的声音哽咽,泪水终于滚落,烫湿了沈戾的衣领。

      “嗯。”

      沈戾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凌肆,你要喜欢我一辈子。”

      “哥……”

      阳光充盈一室,温暖而静谧。窗外的冷杉树梢积雪初融,簇簇落下,扬起迷蒙的雪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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