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

发现《我的一个朋友》纯属偶然。某日在某贴吧寻文，有人推荐，一并列了梦里浮生大人的评论，如花妙评，甚是心折，不由对引起此番评论的文章大大好奇。不经意看了苏慕锦大人的锦绣文评之后，更是珍视。终于寻了一个心情情致正好的时候细细阅读，读完已是凌晨，躺下之后却是毫无睡意 ，辗转反侧，憋闷得厉害。
看文以来，遇到的虐文不少，让我痛彻心肺的却总共不过两篇。之前一篇是戎葵的《暮云深》，曾经景安到嘉隆年间的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让我唏嘘怅然，抽痛入髓。本以为再也不会有这样让人心恸的故事了，直到遇到这篇《我的一个朋友》。
说来也巧，和《暮云深》一样，《我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关于求不得的故事。佛家言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至苦莫若，求不得，作者孔恰不动声色地讲述了这样一种人间至苦之情，纠葛沉浮的三个人，姿态或执着或痴妄或决然。笔触固然淡然，里面的人固然求仁得仁，合乎心意，故事之外的看客们——现实世界里的我们却不免黯然，心痛不已。
而在最初，许多事尚未开始的最初，看起来本是最圆满不过。丁若望，维系三个人纠葛的关键，“我的那个朋友”，他还是意态风流、狂放不羁的侠客，至交好友为伴，山川河流、名花美酒为伍，好不快活，当真是天之骄子，让人慕羡！
一切变故只在倏忽一念。那年秋天在那间临江的酒楼里，他遇到那个巧言轻笑的白衣男子，自此劫难开场，再也回不了头。
谁会想到，原本遗世独立、逍遥江湖的他会突然统领武林，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以往横行无忌的他会患得患失、左右为难。叱咤风云的他会歌行长街，失魂落魄，疯疯癫癫，自甘□，为猪为狗，只求那人身边一席之地，直至临死仍然痴心不改甚至卑微祈求来世再被算计。
由鲜衣怒马、不问世事的侠客到为情左右、权势绝伦的庙堂高官，无法揣测，私底下，他曾是怎样的困顿辗转挣扎。
只是，他的挣扎尚有人知，尚有至交在旁，对其言说。可那至交的心思他何曾明了？谁又心疼体恤过马小蛇半分？
意气相投，如影随形，相伴十年，早已留在胸口深处的那个人对他人一朝倾心。看他卷入孽缘，与那男人爱恨纠缠，一步一步泥足深陷，终于义无反顾，甘被奴役，他身处其中，感同身受，却也只能做旁观的姿态。“那时我便想，他能恢复这般模样，我这辈子便再不过年，那也不要紧……”，“我见他欣喜若狂地跟着那男人进了院门，只觉自己一颗心越来越冷，如坠冰窖”，“我心里不断催促自己快走，走得愈远愈好，但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到哪里？……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他当日歌行长街、哭笑无常的心情。这人间教人何其心灰意冷，当日之他，即是今日之我”，“我没有说恶毒的话，不是心地好，是因为我早就没有资格。你说的这件事情，我早就懂得了，比你懂得的还要早，还要多”，所有种种，他没对那人说过，他的心意，那人永不知晓。
当然也有人明了的，那个可称作他的情敌的白衣男子，还有那男子的儿子，甚至那白衣男子的另一个情人，独独没有他，真真讽刺。
汴京城墙之上，那人追来，和他举坛对饮，如两人初次相遇一般。那人自顾自说了一大片，倘若此时他说出心里深埋的话，多好！或者倘若他和那人就此拜别，从此江湖不见，以后提到那人，也可以用释然的语气称“我的一个朋友”，从容讲起，娓娓道来。这样多痛快！
然而那日他终没能说出那些话，也未能离开。他继续糊涂地伴在那人身边，天高气暖，旬休时节，同他的夫人小姐在后花园里，打打马吊，晒晒太阳，用“人人争着陪他喝酒说话，好歹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我”自我满足，甚至那人百年之后，他也谨遵那人的遗愿，将那人与那白衣男子葬在一处。许多年之后，面对无关外人，也可以装装样子，仿佛那人真的就只是他的一个朋友。
“马小蛇，你刚才讲了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现在我也要讲一个给你听了。这故事很短，一下子就讲完了”。听故事的人却又讲了一个故事，无情地揭开了他的伪装（不得不在这插一句，孔恰大人两个故事承接的架构设置真是巧妙，套用大人的句式，那就是妙得简直要人老命）。他把那人的心送去跟那男人一同安葬，却把他的尸身保存下来，供自己悼念，每年中元节探望痛哭一场，痴妄那人能够迷途知返。这是怎样的一种深情！何其懦弱，又何其绝望寂寥！
听故事的人，恰巧也是那人的后人诘问他当初为什么不说。是呀，他为什么不说，说了结局是否会有几分不同？他只是嗫嚅。也对，不说如何，说了又能怎样？“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教你落入人间窠臼，摧眉折腰，纵然千千万万人一齐伸手牵挽，又或唾骂讥诮，也动摇不了去他身边这心愿一分一毫”，归根结底，他离不了那人，那人早已入了他的心，而那人入心的人却不是他，相伴十年不及惊鸿一瞥，有什么好说？
故事的末尾，马小蛇同小和尚讲起他的年少时光，他与丁若望的初遇，他们共同创立招式，两人于月夜下的共同御敌，他说他希望在大中七年那一片柔软的春光里，能急急忙忙地走过那道长墙，不说一个字（孔恰大人此时真是在温柔抚慰的同时，又狠狠捅了读者一刀）。而我希望他只怅惘这一世，下一世，不管那两人如何爱恨纠缠，生生死死，他能同他们完全陌路，永不相见。
而对于我自己，我只希望在写完这些字之后，能够不再那么心痛，这些人这些事，最好忘掉，永不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