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梦与君同

作者:月笛

张立宪被抬下来的时候,南天门上阳光灿烂。大雾散去后的西南,树木葱茏,草叶滴翠,愈发显得山谷里远远传来的枪声零星散碎。
那个时候龙文章在咪西咪西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走着。当然本来他是想挣脱这个扶助的,但是体力显然不允许了。长期的饥饿,已经让体能到了崩溃的边缘。龙文章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几乎连抬手射击的力气都没有了。饿死,可真是个难熬的事情。军粮虽然难吃,但是好歹不用饿死了。
龙文章走在山路上,磕磕碰碰。深一脚,浅一脚,有点像个鬼。不过也许鬼是不走路的,传说他们都是双脚离地飘起来的。谁知道呢,反正他自己没死成,不知道鬼到底啥样。南天门上坟头不少,可是那些家伙在梦里出现的时候,都是乱七八糟的样子,谁知道他们脚在哪里挂着呢。或许,有的人死的时候已经没有脚了?
咪西咪西冲上来的时候,眼眶里有泪花的。洞外面是成堆的尸体,中国人的、日本人的,国军的、鬼子的。洞里面呢?东倒西歪、饿到就剩下一口气的人倒是有,但是真的就只有一口气了。喂口水,也能顺着嘴巴流下来。多日没有进食,吞咽的功能也很弱了。
龙文章是他看到的最有力气的一个人。这个家伙居然在喝了一口水之后,能自己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看着远处铺路架桥的人发呆。师座在桥边,很急切的等着做第一个过桥的人。
而此时,团座扶着团座,在山路上乱七八糟的走。
龙文章走得踉跄,但是眼睛很亮。他一直盯着前面那副担架。担架上是个死人,是师座的亲兵,张立宪。
其实那已经不是一个仪容完整的军人了,多日下来,尸体已经开始变形了,隐隐有不太好的气味。但是谁在乎这个呢?四周都是人,站着的是活人,躺下的是死人。明显死人要比活人多。有刚死的,有死了几天的,甚至还有个把月的。没有谁顾得在打仗的时候做掩埋遗体的事情。现在战事暂时平息,挖坑埋死人,也不是力促而就的事情。周围的空气,味道很浓稠,尸臭血腥的气味在硝烟里四处弥漫,加上山谷本就潮湿的空气,愈发的像一张网,罩得人憋闷,又挣扎不开。
龙文章看见了虞啸卿。虞啸卿看见了张立宪。
虞啸卿有点困难的抬手,但是他觉得身体僵硬得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很想抬手揭开那顶头盔,但是他不敢看到张立宪的脸。无言以对,于是不能面对。他想他要对张立宪说什么呢?说我想做岳飞,精忠报国,想在这个年纪再升一级么?但是他很怕张立宪会问他,第一天就有大雾,你为什么不来?虞啸卿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可以面对这个跟了自己十年的青年。从少年到青年,他一直在自己身边长大,不仅仅是下属,更像是另一个弟弟。而此刻,这个青年已经再不能说出一句话了。
于是虞啸卿摆摆手,让人抬走,他说:“好好安葬吧”。
何书光低着脑袋,一直没有抬眼看过虞啸卿,没有看过他的师座。何书光一只手搭在担架边上,另一只手拎着一只头盔,那是张立宪的头盔。
龙文章跟在何书光的后面,慢慢走,不再去看虞啸卿那张扭曲的脸。
这天晚上,所有的炮灰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龙文章睡得很沉,他以为自己会做梦梦到张立宪,但是什么都没有。他的梦里是空白的。没有那个青年灿烂的笑脸和眉眼,什么都没有。龙文章醒来的时候,天还很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何书光今天应该会带人去安葬张立宪了。他想到那天训练张立宪他们爬汽油桶的时候,何书光勇敢的揭发他这个哥哥,说张立宪喜欢个女的,说那个女的让他有想家的感觉。当时张立宪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亮晶晶的一双眼睛。
于是龙文章爬起来,他要去找何书光。
龙文章看到何书光的时候,他正在盯着自己用的喷火器发呆。以前他和张立宪一个扛着巴祖卡,一个扛着喷火器,倒真可以算是火力双雄。可是现在哥不在了,巴祖卡呢?谁知道这东西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去?”龙文章也盯着这个铁家伙看,好像这上面能开出朵花一样。
何书光抬头看了很久,才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意识到龙文章说的是给张立宪下葬。何书光艰难的吞咽一口唾沫,抿着嘴,继续等着眼前的铁壳子。但是龙文章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问题,又问了一句。于是何书光恨恨的站起身往前走。但是龙文章没有跟上,他看着那个倒在一边的喷火器,喊住了何书光“里面还有燃料吗?”
何书光诧异的回头看这个家伙,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喷火器发生了兴趣,但是他仍然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了”。龙文章抬头看着何书光“弄点燃料吧”。何书光走回来,盯着龙文章放光的眼睛“干什么?”“烧了吧”龙文章很诚恳的看着这个年轻人,“烧了吧,埋了不好,下面又黑又冷的”。
他一定疯了,何书光想着,在战场上能留个全尸不容易,入土为安,才是对死者的尊重。但是何书光没说话,38天以来,他已经知道龙文章做事必定有自己的道理。他只是从那副圆溜溜的镜片下沉默地看着龙文章。
“他临死前说很想家,想四川”龙文章笑着,那副神情轻松得不能再轻松,“烧成灰,我带他回四川,好歹能再看看老家”。
何书光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看见龙文章这么自然的笑容。从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家伙开始,龙文章就总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发癫的发狠的,但是没今天这样自然的。龙文章脸上的肌肉终于不必再费尽心力的去组织自己的位置,而是安稳的呆在他们本来该在的部位。
何书光觉得自己应该很愤慨,或许应该涕泪交集的斥责对面这个疯子。但是他只是颤颤的张了张口,两片嘴皮还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他弯身扛起喷火器。转身,往前走。但是镜片下有两道泪水冲刷过依然布满硝烟痕迹的脸。哥想家的,能回家,毕竟要比一个人被扔在这边陲之地要好。做鬼,能在父母身边看看,也算心安。 何书光沉默地走,龙文章微笑地跟着。
于是在山谷里,就只剩下了沉默的何书光和微笑的龙文章。张立宪已经被放在挖好的浅坑里,身上盖满了折下的松枝。龙文章蹲在地上开口“其实你的手风琴要是不摔了该多好,要是能再拉个曲子就更应景了”。
何书光背靠在一块山石上,黯然的想:“有音乐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要在这里唱一曲《招魂》送他吗?”
于是火光冲天中,只有松枝燃烧发出的噼啪的声响。没有悼词,没有哭泣。只有一片沉默。
龙文章坐在地上,手里握着张立宪的刺刀,看着眼前的火。“人死如灰飞烟灭,古人说的果然是对的”他心里默默念叨。 火光渐渐弱下去,到最后只有零星的没有烧尽的松枝或者骨肉在噼啪作响,青烟升起,远远地朝着山林的顶部飘去。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落日余晖中,山中的雾气迷迷蒙蒙,带得暮色愈加苍茫。有归巢的倦鸟扑棱棱的飞过,投向林间的巢穴。挺好,真的挺好。
龙文章下了山,手里捧着一个瓷罐。
“回家了,我带你回家”。
作者回复:
是34天……34天……在滇西,高温湿热……放34天……

笛子你狠的,你狠的……,我我我,已经被你虐恍惚了,我我我……

不要让我看到张立宪死掉的样子!!

我……我恨后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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