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妩媚天成》

北魏皇后与三铸金人
阳光下的魔法师
……东晋篇已于昨天结束。从时间轴看，今天本该进入南朝刘宋政权的部分，不过之前五胡十六国篇章没有完全写完。当时留了一点尾声部分，就是留着作为北朝开篇部分来切入。
魏燕争霸战
南朝起于公元420年，历经宋齐梁陈四朝，历时169年；北朝起于公元439年，经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五朝，历时142年。北朝比南朝历史短，但南朝历史整体上是一根主线，而北朝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是多国并立，情况要复杂一些。
北朝起于北魏，是一个鲜卑族政权，它的创立者叫拓跋珪。
鲜卑族起于东北，本在黑龙江、兴安岭一带游牧为生。两汉时期，鲜卑族一直是匈奴族的附庸，但东汉年间北匈奴彻底败亡，南匈奴南下入内蒙，漠北地区成为真空区，鲜卑族趁机西迁，占据北匈奴的旧领地。鲜卑族是部落制，著名的部落有慕容部、宇文部、段部，另外就是拓拔部。拓拔部势力强大，但内部又有分裂，较弱的一支被汉语译为秃发部，较强的一支为拓拔部。
西晋末年，并州刺史刘琨北伐时，拓拔部曾帮助他与刘聪、石勒作战，因功被封为代王。刘琨北伐失利后，拓拔部建立代国政权，都城叫盛乐，在现在的内蒙古自治区境内。
虽然也处于五胡十六国时代，但代国很弱小，并不在十六国之列。前秦苻坚曾兵不血刃地征伐代国，俘获其皇帝。苻坚在淝水战败时，前秦境内都在造反，拓拔部的遗族也趁机恢复代国，拥立拓跋珪为首领。拓跋珪自封魏王，改国号为魏，史称北魏。
北魏初年是个很小的边境政权，但拓跋珪为人很精明。他的奶奶是慕容家的公主，为人宽厚，能谋善断，是从前代国的皇后，此时早已去世多年，他追封奶奶为昭成皇后。拓跋珪的奶奶是后燕皇帝慕容垂的亲姐姐，他以此向燕国示好，得以在后燕、西燕、南燕等国之间反复斡旋，左右逢源。（后燕、西燕、南燕的皇帝都是血亲，但相互间杀成一团，不过他们和拓跋珪关系都不坏。）
后燕皇帝慕容垂是名将，声势威名都很强大，拓跋珪特别注重和他交好。北魏早年弱小，多次强敌压境，都是靠慕容垂出手相救才免于灭国。但北魏积蓄实力，渐渐强大，而慕容垂年迈，精力已经远不如当年，于是拓跋珪开始秘密筹划攻击后燕。
后燕与西燕交战，拓跋珪反水助力西燕，结果押错了宝，西燕被后燕灭国，自己反而成了慕容垂的对头。慕容垂派儿子慕容宝率军攻击北魏，本来一直势如破竹，但忽然有谣言传来，说慕容垂死了，慕容宝的兄弟慕容麟趁机要夺位，后院起火了。慕容宝赶紧带兵往回赶，结果被北魏一路追杀。拓跋氏在参合陂夜袭，险些让慕容宝全军覆没。
慕容宝回来才发现慕容垂没死，慕容麟也没造反，完全就是个谣言，气急败坏，想再次征伐北魏，但慕容垂很生气，不让他再去。
次年，七十多岁的慕容垂亲率龙城精骑征伐北魏，杀了拓跋珪的弟弟，北魏几乎要灭国了，拓跋珪想只身逃难却不知该逃到哪里去。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垂暮之年的名将慕容垂率军经过参合陂时，感伤当初在此地战死的十万将士，一时悲痛，恸哭不已，居然吐血而亡。后燕撤军，北魏再度活了过来。
慕容垂的皇后段元妃是慕容宝的继母，曾对慕容垂说：“慕容宝优柔寡断，在太平盛世可为明君，在乱世里却不是合适的人选。赵王慕容麟奸诈，经常想篡位。辽西王慕容农、高阳王慕容隆都不错，陛下应该在他们中选个太子。”但是慕容垂没有采纳她的建议。
慕容宝继位后，让慕容麟去杀段元妃。慕容麟说：“当初你经常说我和皇帝的坏话，现在陛下已经登基，你要是知趣，赶紧去死，不然就灭了你段氏一族！”段元妃怒斥慕容宝、慕容麟，然后自杀了。此后慕容宝在政务上犯了许多致命的错误，导致后燕国力衰微。而军事上他也不是拓跋珪的对手，屡战屡败，许多士兵都投奔了北魏。
数年后，北魏灭后燕，慕容宝被杀。北魏大军俘获了燕国皇室宗亲，将他们押往平城，其中慕容宝的第四女慕容公主也在其内，这位公主随后经历了一番奇特的命运。
手铸金人的圣女
今天的题目里提到“三铸金人”，我先来说说什么是“铸金人”。
佛教最早于西汉初年传入东方，那时候还不是很流行。中原是文化兴盛之地，佛教并不是精神必需品，但对于文化匮乏的草原匈奴部落来说，佛教就太重要了，它让那些蛮荒蒙昧的心灵有了归属感。在匈奴部落中，有一种特殊的佛教仪式，叫“铸金人”。
史载，西汉大将军霍去病北逐匈奴，于匈奴圣地大青山得三座金人，可见在那个时代，匈奴人就有了铸金人的宗教传统。而这个传统不但匈奴族有，其他匈奴族的附属民族也有。鲜卑族曾在匈奴族统治下臣服多年，双方的宗教文化非常相似，因此也有这种仪式传统。
“铸金人”是个统称，细分的话也有大大小小很多种，其中最难的是“手铸金人”。在当时游牧民族的宗教信仰中，如果部落面临重大的命运决策，就要由部落领袖亲自“手铸金人”来占卜吉凶祸福。这是在向上天问询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若是铸造成功，那无论这件事有多么难，无论过程有多么曲折，最后都必然成功。
“手铸金人”的宗教意义极强，因此成功者也会获得宗教崇拜。这个人在部落中会被当成是上天的宠儿，任何人不得不得以任何理由加害他，否则上天震怒，将有灭族之祸。
尝试过“手铸金人”的人可是很多的。比如十六国时期冉魏政权的皇帝冉闵天王。冉闵虽然是汉人，但他想赢得异族人的臣服，因此曾尝试手铸金人。他是天下无双的勇将，项羽吕布一般的将才，天生神力，有万夫不当之勇，他觉得自己必定成功。只要成了，那么那些异族人应该都会服从天命吧。
当时前燕皇帝慕容儁曾计划偷袭冉魏，但听说冉闵要尝试手铸金人，立刻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有大臣问他为什么不行动？慕容儁说：“且看看再说。”实际上他是对这件事非常忌惮。假如冉闵成功了，恐怕鲜卑将士们军心大乱，不战而溃，说不定还会倒戈一击。
冉闵是阵前悍将，他的兵器是两杆长兵器，左手双刃矛，右手铁钩戟。通常长兵器都是双手加持，关羽那么厉害，也是双手持青龙偃月刀，但冉闵双手都用长兵器，且一生冲锋陷阵，鲜有败绩，足见腕力臂力都很惊人。但即便冉闵这么厉害，他的手铸金人仍然崩坏了。慕容儁反复确认了消息之后，才在冉闵从襄国返回的途中设伏偷袭，并灭了冉魏。
尝试“手铸金人”的名人还有不少，比如北魏末期的权臣尔朱荣。尔朱荣也是一代名将，当时他想篡国自立，于是手铸金人以问吉凶。尔朱荣为了这件事做了很多准备，私下里悄悄尝试过好多次，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其他尝试过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但正史记载手铸金人成功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后燕惠愍皇帝慕容宝的第四女慕容公主。
慕容公主，历史上没有记录她的闺名。后燕都城陷落，慕容宝逃往龙城，四公主在都城被俘，作为战俘入魏。游牧民族对待战俘一般都是作为奴隶，赏赐给功臣，而这位慕容公主是拓跋珪本人的战利品。
拓跋珪得到慕容氏之后，立她为妃子，并让儿子拓跋嗣做她的养子。这个安排看起来似乎是拓跋珪很喜欢她，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其实是想杀掉慕容氏。那么拓跋珪以帝王的权柄，要杀一个战俘又何须这么麻烦呢？这里面大有玄机。
拓跋珪最心爱的宠妃是刘氏。她虽然姓刘，其实是匈奴人，匈奴刘汉政权的贵族，和刘聪、刘曜那帮人是一波的。刘氏生子拓跋嗣，这孩子自幼聪慧，得到拓跋珪的宠爱，想立他为太子，但是北魏皇族有一个祖制传统。为防止女主当国之祸，若立太子，则必须杀母，这是祖宗家法，皇帝也不能违背。
拓跋珪想立拓跋嗣为太子，但又不想让刘氏死掉，于是想了一个玩弄文字游戏的变通之法。他先让拓跋嗣做慕容公主的养子，然后准备立储，立储之后，慕容公主就要立刻被处死。这番安排纯粹就是为了找个替罪羊。
慕容公主年纪尚轻，其实比拓跋嗣大不了几岁，她知道这里有什么阴谋。她是亡国之人，被宫廷视为不祥之身，身边也没有任何亲信，宫外也无任何可以依靠的外援，但她一直很平静。在那个乱世里，她早已看破生死，一切都无所谓了，就把命运交给神明来安排吧。
拓跋珪的算盘打得不错，但是仍然被很多大臣反对。有人觉得拓跋珪这是欺骗神明，实际上还是违背祖训，而这种欺骗神明的作法必将为族人招来灾祸。
在那个时代里，皇权并不是最高权威。汉人政权里最高权威是礼教，胡人政权里最高权威是宗教。大臣们都畏惧神明，都不同意皇帝的这个诡计，拓跋珪压力很大。倘若他一意孤行，很可能会有重大政治危机，因此权衡再三，他决定采取另外一种方法，就是让刘氏手铸金人。
北魏祖训，不能轻易立皇后，皇后必须是手铸金人成功的女人，倘若无人成功，则皇后位子就空着。若是刘氏成功，那她就是神选之人，即便立其子为嗣，也不能杀她了。如果刘氏失败，那也不要紧，反正现在还没立太子，她暂时也不用死。
拓跋珪想出这个办法，于是让祭祀向神明请求神谕，结果神谕说：“这事儿得两个女人一起来，否则就有大凶。”
神谕是皇帝也不能违背的，于是就让拓跋嗣的养母慕容公主也参与手铸金人。她是个陪练，群众演员，没人关注。
手铸金人的过程是，先由匠人铸造两个人形的铸模，将青铜化水，由这两个女子手持一个大勺子，装着液态铜汁灌注金人。铜汁温度极高，稍有不慎，就会烫死。如果只是高温，那手铸金人也不算太难，最难的是要让铜汁慢慢地以一条水线的状态灌注进去，否则就会有气泡被封在铸模里导致铸造失败。这就要求铸造人不但要忍受高温，而且要手非常稳。
手铸金人只能有一次机会，失败了无法补救，而铸造人一般都是在祈求通过手铸金人占卜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所以要想成功，必须心理素质非常好。
公元400年三月，慕容公主与刘妃一起登台，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现场手铸金人。两人都是名门秀女，都没有做过什么沉重的体力活，更没有学过金属冶炼，并且这次手铸金人，事关两人生死，这件事不可谓不重大。
在经过一个多时辰的灌注之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慕容公主平静地完成了手铸金人。这是正史记载的唯一一次手铸金人成功的案例。
慕容公主的成功是一次炮灰的逆袭，她顿时被在场的所有鲜卑贵族视为上天的宠儿。她是神选之人，此后无人能够加害，并立刻被群臣拥立为皇后。
尽管拓跋珪并不爱她，但仍然在宫中建了一座小佛堂，就让她在那里隐居，以终天年。慕容公主从此一炷香一卷经，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她没有子嗣，但死后依然是北魏道武皇后。
刘妃手铸金人失败，拓跋珪心情很不好，于是暂缓立储。既然不立太子，那就没有杀她的理由，刘氏的危机得到了暂时缓解。道武帝也是真心爱她，为了让她活着，立太子的事情拖了近十年之久，但到了公元409年，道武帝身体不行了，担心自己随时会死去，帝国不能没有继承人，不得已还是将刘氏赐死，并同时立拓跋嗣为太子。刘氏死后被追封道武宣穆皇后。
刘氏死后，道武帝非常悲伤，神情恍惚，几乎不能理政。他的次子拓拔绍为人残暴，阴谋作乱，夜袭宫禁将他杀死，而此时距离刘氏自尽才一个多月。
拓跋嗣杀了叛乱的拓拔绍，登基称帝，史称北魏明元帝。这位皇帝其实也是军事人才，但他性格仁善，不好征伐之事，在位期间除了平定叛乱和守卫疆土之外，极少发动侵略战争。他励精图治，与民休息，勤于政事，在内政方面建树不少。
拓跋嗣亲身经历了道武皇帝时期的立后风波，他很不喜欢鲜卑的这些陈年陋规，但祖宗成法不可轻废，这一点不但汉族如此，任何王朝都很难更改。
后秦第二代皇帝姚兴的女儿姚氏嫁给拓跋嗣为妃，拓跋嗣很爱她。那时候她还没有孩子，拓跋嗣不愿让她重蹈生母刘氏的覆辙，于是在她尚未生育的时候就让她手铸金人，但是她也失败了。拓跋嗣后来想直接封她为皇后，但是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后来姚氏生产的时候去世了，被拓跋嗣追封为昭哀皇后。
到了拓跋嗣的儿子拓跋焘继位之后，这位新皇帝极端痛恨佛教，全国废佛，凡事跟佛教有关的仪式全部被废，凡是反对此政的大臣一律诛杀，于是手铸金人的活动也就被废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