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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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四娘
本朝皇宫的格局，是和历代都不同的；皇帝住在东宫显德殿，已经退位的太上皇一家反倒住在正中间的太极宫。做宫女和太监的人，倘若机灵能干，便能在显德殿贴身伺候皇帝，如果略逊色些，那也能在太子和诸皇子公主身边服侍；但这些侍从，多是普通人家出身，大抵没有这样灵秀出色。只有格外有本事的的，才能在皇帝一家身边做事。
我从年幼时起，便被卖进皇宫里面做太监，总管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皇帝一家，就在太上皇的宫里面做点事罢。太上皇宫里面的主子，虽然没什么权势，但尖酸刻薄趾高气扬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为一件芝麻大的小时就要动辄打骂宫女太监，又见不得宫女长得好看，又夹缠不清地为难太监；在这严重凌辱下，服侍的下人们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总管太监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总管的心肠软，不忍驱逐出宫，便改为专管站在议事殿里当人柱子做摆设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议事殿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无聊。皇帝和大臣们讨论的事情都是各种民生艰难，听起来感觉很沉重，实在教人活泼不得；只有乔四娘到殿，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乔四娘是身为女子而得君臣关注最多的唯一的人。她身形娇弱，面色妍丽，与人相交时却总是满口自称“大锤”之类，反差之大，教人难免侧目。因为她在家排行第四，别人便将她叫作乔四娘。
乔四娘一进殿，所有议事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乔四娘，你又被你姐姐罚了！”她不回答，对皇帝说，“臣女昨日失仪，望请皇上恕罪。”便盈盈地拜了下去。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闯出大祸事了！”乔四娘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和侄子一起被罚站在大太阳底下。”乔四娘便涨红了脸，争辩道，“与人吵架不能算闯祸……论道！……读书人的事，能算闯祸么？”接连便是含糊的解释，什么“有些人就是欠教训”，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其他侍从背地里谈论，乔四娘原来也读过书，家里也曾往贤良淑德方向培养过，但终于没有能成功，得了家人偏宠又好舞刀弄枪；于是便愈来愈能闯祸，弄到连太后太妃都敢惹。幸而皇帝太子肯兜事，便每每替她扫尾。
　　乔四娘解释半天，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乔四娘，你当真没有闯祸么？”乔四娘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那你这回为什么被你姐姐罚抄家规？难道不是因为你打伤了章太后和唐贵太妃么？”乔四娘立刻显出要打人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暴躁，急急地说些话“尊重姐姐才抄的”“她们自己摔跤也能怪我吗”“这是碰瓷”之类。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总管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总管见了乔四娘，也总是敬重又亲近的。乔四娘待人十分和气，便是对太监们也从不盛气凌人。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知道海外有很多国家么？”我恭恭敬敬地回复说“知道一点”。她说“知道，……那你知道这些地方多有矿产、黄金和良种么？”我想，茹毛饮血之地的蛮夷人，也能有这么富饶么？便有些不肯相信。乔四娘笑道，“不相信罢？……你记着！这些地方合该是我们去征服的。”我暗想这些边夷小国，荒凉闭塞，打下来又有什么用处呢？而且我一个小小的太监，这些事情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便只是恭敬地应和。
乔四娘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日子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总管正在看着一众小太监们扫洒，忽然说，“乔四娘长久没有来了。”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小太监说道，“她怎么会来？……听说她得了皇上的支持，组建了一支军队出海去了。”总管惊说，“啊？”“她总仍旧到处惹事。这一回却是惹出国门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组建军队，又在海边练兵。”“后来呢？”“后来就出海去了呀。”“出海去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就此征服星辰大海去了。”总管也不再问，仍然悠悠地盯着一众小太监做事。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站在殿里，格外的冷。一天的下半天，君臣们又在议事，某地遭灾需要赈济云云，我正无聊地站着。忽然间听得人进殿来报，“乔四娘回来了”。打起精神来向外一望，见乔四娘便大步走了进来。她脸上晒黑了好些，也挂上了些许风霜之色，精神却很是振奋；见了皇帝，又说道，“臣女幸不辱命”。又汇报了此次出海的各种收获，皇帝和太子都很是高兴的样子，笑着对她说，“总算是平安回来了！”皇帝问“这回多歇些日子，别出去辛苦了罢？”乔四娘低声说道，“可是，可是外面很是……”她的眼色，很像恳求皇帝，不要强留她禁锢她。皇帝看她神色语气，便有些不忍心起来，郁郁地同意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乔四娘，却总是不断听到她征战海外的消息，各色财富也源源不断地运回国内。到了年关，总管说，“乔四娘不知道还回不回来了？”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乔四娘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她——大约乔四娘真的是去征服星辰大海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