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亦钟情

作者:闻道我先来

西湖雨泠泠,荷花残败,风吹雨打之下更显出几分颓唐惨淡。
湖心亭里,有个戴着全套首饰,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姑娘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双腿曲起,双手抱着膝盖,露出两截白腻的手腕,左手攥着还剩一颗山楂球的竹签子,右手套着个玉镯子,水色羡人,看着是个非富即贵的大家小姐,也不知怎会孤身一人被困在这样的地方,叫人瞧着不禁有几分忧心。
殊不知,这姑娘并非独自一人。
被大雨包围的云裳正在欣赏小浣熊版的《胡桃夹子》。
半半站在亭子的护栏上装腔拿调地报完幕,飞到荷花群中,有模有样地跳起舞来。
它左脚尖点在花瓣已落光的莲蓬上,两手努力向上伸,爪子在头顶合拢,右腿弯曲,右脚踩在左腿的膝弯,摆出一个经典的芭蕾舞起式动作。继而一个标准大跳,轻盈地落在另一朵莲蓬上。
半半胖则胖矣,倒是灵活得很。
云裳哈哈大笑,毫不吝啬地用力鼓掌。
她今天闲来无事,出门四处乱走,先后遭玉石店老板胭脂铺老板布料店老板用眼神驱逐出门,在街上花两个铜板买了串糖葫芦,一边断断续续地吃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晃到断桥另一端时,竹签上的山楂球还剩一个。云裳张嘴欲咬,却被一阵响亮的雨声引开了注意力。她茫然地昂起头,看向倏忽布满阴云的天空。
就在此时,倾盆而下的大雨终于落到她脸上。
云裳只能赶紧提起裙摆,朝湖心亭狂奔而去。她也不想邋遢地坐在地上,可雨势太大,只有湖心亭中央那一小块地方没有被雨打湿,云裳便能屈能伸地,用半半潦草擦过地后坐下了。
可惜依然躲不开溅进来的雨水,还被愤怒的半半用屁股坐了好几次脸。
云裳辩解的声音从毛茸茸的屁股下传出,听着有些闷闷的:“你碰得到这个世界的东西吗?生啥子气哦。”
半半弹到半空中,用力挥舞着四肢,尖尖的耳朵剧烈抖动:“都怪唐门的人!把你带坏了!”
云裳托腮,做出天真烂漫的样子,傻兮兮道:“啊?唐门是什么呀?我只知道糖球,糖球你吃不?”
她举起手中带水的糖葫芦,眼神特别热情,特别真挚。
半半耳朵抖动的频率更高了:“我!吃!不!到!”
云裳哈哈大笑。
它气得转过身,飘到荷花池中,留给坏心眼的主人一个小小的落寞的背影。
过不了多久,小胖子又飘了回来,兴致盎然地说要给云裳表演一个节目。
云裳捧场地喝了声彩。
半半不乐意道:“我还没开始表演呢。”
云裳笑眯眯地吹捧:“半半的表演,我不看也知道肯定好。”
半半一颗赤子之心,听她抛出一句好话,便高兴起来。
于是就有了半半激情报幕,半半一人分饰两角的芭蕾舞。
云裳憋笑憋得肚子痛,身体忍不住地颤抖。
半半又一次远远地向观众飞出一个媚眼。
不忍心打击小朋友的云裳把头埋进臂弯,无声地大笑起来,直笑得双眼泛起泪花,她才抬头,偷偷用指尖揩去眼角的晶莹。
放下袖子,耳边响起一道清冽的男声:“走丢了?”
云裳扭过头,抬眼看去。
雨丝凌厉,来人的气势比雨丝更凌厉。一眼看去,常人首先注意到的必不是他的容貌或穿着,而是他冷淡冷清冷厉的气质。云裳则不同,她在看到他的瞬间便透过表象看到本质,一眼看出此人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发黑如墨,肤白如雪,剑眉入鬓,长鼻高挺,端的是一副少见的好样貌好风姿。
男人打着把朴素的伞,穿着全套藏剑山庄弟子的服装,腰间未佩剑,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配饰,简洁利落,和他的气质十分相称,正是藏剑山庄少庄主叶英。
少庄主在庄中说一不二,在江湖中杀伐果断,好似生来就没有犹豫彷徨的时候。此时垂眼看向稚气未脱的女孩,心中却很是犯难:他不曾同这样小,这样脆弱的生物打过交道,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措辞,如何举动才好。
叶英心里想着自己需表现得和善些,面上却是习惯性的无甚表情。
女孩听了他的问话,还是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只用一双黑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额前碎发贴在脸颊上,平添几分可怜,让他想起二弟小时候养的一只京巴狗,也是如此无辜,如此……讨喜。
叶英在确定她的眼中没有暗藏惊慌后稍安心些:“我是藏剑山庄的叶英。”
随即看到女孩的眼睛亮了些,想必是听过藏剑山庄的。
叶英不自觉地松口气。他自认行事端正,目光清明,可二十多年来,被他吓哭的小孩儿不在少数,叫他十分无奈,甚至对着镜子练过笑容。所以虽然眼前这个孩子已经及笄,但“战绩斐然”的少庄主仍担心她会害怕自己。
还好她没有。
女孩弯起眉睫,菱唇轻动:“我是无门无派云裳。”
声音清甜,叫叶英想起四弟酿的海棠酒。他极少饮酒,最近一次是在三年前,却还记得那香气和微微的甜。
云裳站起来,随手拍拍裙子,顶着雨小跑到叶英的伞下,抬起脸,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叶英比她高太多,所以照旧垂着眼,深邃的眸子古井无波。
云裳心里欢喜,迫切地想同他讲几句话,于是饥不择食地举起糖葫芦:“要不要吃糖葫芦?”
叶英的目光移到水淋淋孤零零的山楂球上,眉梢轻轻挑起。
云裳:“……”
她连忙解释:“不是这串。我请你吃一串新的。”
叶英:“不用。我送你回家。抑或,伞给你。”
云裳自是选择被叶英送回家。
男人筋骨分明的手稳稳地握着伞柄,用伞和身体为云裳挡住扰人的风雨。他自己则为了和女孩保持礼貌距离,大半个身子暴露在雨中,转眼就湿透了。
云裳察觉到这个细节,备受感动,决定把一串糖葫芦加到十串。
半半飘在她的腿边,默默地跟随着已经把它忘得一干二净的主人。
它十分识趣,没在此时此刻打扰云裳,而是选择静静地跟着,悄无声息,全无怨言。
只因它知道,自家打小就混不吝脸皮厚没个女孩样的姑娘,对这个男人一见钟情了。
半半和云裳相伴而生,看着云裳吃百家饭长大,天南海北地走,坑蒙拐骗地活,游荡到此处,忽然说自己不知做娇女是什么滋味,搜刮全身,把所有家当拢到一起,同各个店家磨嘴皮子,勉强置办起一身行头。买糖葫芦的两个铜板其实是她在街角捡到的。
所以她始终不舍得扔掉那颗裹满雨水的山楂球。扔了,就没的吃了。
云裳算是一个口舌伶俐的人,叶英虽少言寡语,听女孩挑起话题也会体贴地接话,路上偶尔聊起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便让云裳很是快活。
她为了多和叶英说几句话,多走几段路,故意领着他在城中绕路,绕到大雨渐停,意犹未尽。
叶英:“这个地方我们已经走过一次。”
云裳故作惊讶,瞪大双眼:“是吗?”
叶英停下脚步,偏头看她,忽的一笑。
云裳猝不及防地,听到了春雪初融春花初绽春风初起的声音,心里有好多春意浓浓的野猫开始乱跑,跑到她的五脏六腑,四肢大脑,叫她浑身软绵绵的。
叶英的目光是暖的,笑容是暖的,声音也是暖的:“你可以来藏剑山庄找我。”
“现在,先送你回家。你身上湿了,莫要着凉。”
云裳迷迷糊糊地带他走上正确的道路,没半柱香功夫就回到了她歇脚的客栈。
藏在小巷里的小店,招牌暗淡破旧,大堂昏暗狭窄,和珠光宝气花容月貌的云裳实在不相符。
叶英眉头微微蹙起,暗自担忧小姑娘的安全。
云裳看穿他的心思,有些羞赧:“这身衣服,这些首饰,我待会儿就拿去当了。以前没穿过这样的,觉得好奇,昨天去买的。”
“你这样穿很好看。”
云裳耳根悄然泛红,不禁微微低下头,觉得自己头发不够整齐,想伸手捋一捋脸边的发丝又不好意思。
换个人对刚认识的姑娘说出这样的话,活脱脱一个登徒子,但从叶英嘴里说出来,却仍是正气十足的。
不过正人君子说完后心中是如何的唾弃自己居然出言不逊,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云裳红着脸,低着头:“我不这样穿也很好看。明天就让你看一看。”
说完,抬起头,眼睛水汪汪的:“好不好?”
叶英:“……好。”
两个月后。
全城疯传藏剑山庄少庄主多日不在人前出现是因为他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私定终身惹恼老庄主被罚跪祖祠不许见人的八卦,蜡烛铺里,秋霁楼里,豆腐坊里,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件事,有说叶英孟浪的,有说女人很美的,有说真爱无罪的,不一而足。藏剑山庄几百年基业,民间流传的故事不知凡几,此时全被翻出来大嚼舌根,一时间城中比年节时还热闹。
掀起全城风波的主人公叶英正在睡觉。他深夜结束在剑冢的闭关,心有所感,练剑两个时辰后方歇下。
事实上,他同云裳私定终身是假,即将成亲是真,被父亲罚跪是假,闭关不出是真。
他在熟睡中感到有气息靠近,随即判断出这道气息是他所熟悉的,便继续安心地睡了。等他醒来,一睁眼看到镜中的自己额角有一朵艳红的五瓣花,才明白自己到底对云裳有多放心。
云裳放下小镜子,笑嘻嘻地凑上去,夸道:“论美貌,我较夫君,弗如远甚。”
叶英从头到脚无一丝赘肉,躺着也好看,笑起来更是英俊。他无奈地看着还未成亲便一口一个夫君的心上人,努力想做出训斥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却甜蜜的紧。
近来,庄中弟子越来越不怕他,大约是认识到,少庄主现在跟他们一样,也是人了。
云裳被他笑得心动不已,大胆地在叶英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分。
叶英一惊,罕见地瞪大双眼,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云裳伸出手指点在他的唇上,眼睛亮晶晶的:“不许说教。我这是谨遵圣人言,发乎情止乎礼。”
叶英的双唇抖动两下,曲起腿掩盖反应,苦笑道:“我却不是圣人。”
云裳走南闯北,常年和下九流打交道,大概明白眼下叶英是什么状况,瞬间面红耳赤,讷讷不成语,扔下一句“我去看看饭菜好了没”就跑了出去。
叶英目送她离去,默念剑诀,平复心绪。好一会儿,他才敢掀开被子,穿戴整齐后打水洗脸。不料他这脸吃朱砂,怎么搓洗仍有淡红色的印子,只好作罢。
少庄主顶着张绣了花的木头脸走到饭厅,一路上招来诧异的目光无数。他浑不在意,等到了饭厅,听到父亲转头对母亲说我儿竟有胎记一枚,老夫多年未曾注意时才破功,侧过头看了眼云裳。
云裳冲他吐吐舌头,抿起嘴做出求饶的手势。
叶英状若无意地点点自己的嘴唇,面无表情。
云裳心中暗笑他闷骚,借袖子遮掩,只给他看到自己撅起嘴飞吻的样子。
叶英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才拿起筷子用膳。
那块印子直到大婚那天方了无痕迹。
偌大的藏剑山庄张灯结彩,处处都是红色和喜色。丫头婆子小童老仆忙得脚不沾地,各个都被上头的人耳提命令过不下三次,要小心,要眼里有活,出半点差错仔细你的皮,是故尽管来客众多,仍然乱中有序,有条不紊。
新娘子没有娘家,是在叶家另一座大宅子里换的衣裳上的轿子。
半半穿梭在莺莺燕燕间,开心地哼着歌,来去如风。在云裳坐轿子的途中,它一直趴在一个随队的绣娘身上研究人家袖子上的花样,因此没有注意到,轿子中,还有一个人。
这台花轿是订做的,藏剑山庄财大气粗,少庄主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辈子也就成一次亲,当然是越豪华越好,老庄主出的十里红妆绵延不绝,花轿更是精致华丽,需要十个壮汉才能抬得动。
这样沉的花轿,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谁能察觉呢?
云裳更不会想到,她平凡度日,居然会无意间跟人结下死仇,在大婚当日,被人找上门来,要求血债血偿。
流沙噬人,她当时自身难保,对另一个倒霉蛋只能见死不救,何错之有?
可那把锋利的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就不得不听风烛残年的老人絮絮叨叨地回忆着他和儿子的快乐时光。
云裳心中万分焦急。
她不怕死。
她怕叶英出事。
以他的性子,既已动了情,既已情根深种,怎么可能不为了她的死发疯?
她对着老头祈求两句,脖子上便多了一道血痕,只能闭嘴。她盼了一路,盼得她自己都快相信这个老头子不会真的下手,终于瞅准对方双眼失神时猛地一挣。
她会些拳脚,唐门教会她一些,叶英教会她一些。然而,还是没能挣出生机。
云裳只感到心口一凉,脸上一热。
她的血从心口缓缓漫出,老头的血喷在她的身上。
恍惚间,她感觉到,轿子落地了。
唢呐声高扬,刺进她的耳朵,击打着她还在跳动的心脏。
媒婆喜气洋洋地掀起帘子:“新娘子……啊啊啊啊!!!!”
她惊骇地倒退几步,摔倒在地。
有仆人往轿子里看了一眼,着急忙慌地转身往府中跑去,他穿过层层人群跑到喜堂,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让少庄主见到少夫人最后一面。他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跤,来不及爬起来,四肢着地前进,大喊道:“少庄主!少夫人不好了!”
声音之凄厉,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心颤。
叶英的剑术很好,与人交战时身形飘忽,如一片被风托着的竹叶。这片竹叶从众人眼前飘走,落到云裳的身边不过两瞬,江湖传说从此多了两桩。
大红色的嫁衣很重,镶满珠宝的凤冠很重,云裳已然承载不了,委顿地靠着轿壁。
叶英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把匕首。
就在他的家门口,他的花轿中,他的新娘,要死了。
云裳脸上抹了胭脂,唇上点了口脂,又有血溅在耳畔,在朦胧的光中,看起来绝不像将死之人。
可任谁来看,都知道,她活不了了。
叶英一步步走近她,不知该如何措辞,如何举动才好。
云裳看着他,努力抬起手。
叶英跪在她身前,握住她。
云裳的力气已经很小了,可叶英还是察觉到,她想要挣脱他。
他便放开她。
云裳的手慢慢抬起,手指落在心口,指尖沾上心头血,比凤仙花染的指甲更艳丽。她挪动着右手,指尖哆嗦着点在叶英的额角。
她慢慢地,点出了一朵五瓣花。
云裳用力调动唇角,做出一个微笑:“叶英,不要……忘……我……”
她的手臂猛然垂下,打在叶英的肩头,落在他的手心。
云裳自食其力这么多年,双手不如寻常闺秀细腻,掌心有些薄茧,她常用茧子磨他的茧子,问他,热不热?
再无人问他,热不热。
叶英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云裳的手上,渗进嫁衣中,洇出点点湿迹。
那日,藏剑山庄少夫人遇刺身亡,少庄主吐血卧床,红装变缟素,惊动整个江湖。
云裳睁开双眼,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做了个长长的梦。她虽然已经记不清梦的内容,但为了自己这愉悦的心情,也敢肯定,这一定是个美梦。
她快乐地从几百套衣服中挑出一身白色长裙换上,脚步轻盈地推开门,走进阳光。
半半冲过来,嚷道:“大人,《命运录》已被破坏,情况紧急!”
云裳皱眉:“三千世界……那就先从已经受损的世界开始吧。”
“嗯!大人你看,这里有一个剑侠世界,记录文字仅剩一半了!”
云裳从善如流地决定先进这个世界进行修补。她换上带有剑侠特色的装束,穿过命运之门,一脚踏进这个“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的世界。
叶英每每照镜子时总觉得不对。他的额角怎会有一朵花?他看到那朵花时为何总觉得心痛?
可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有着这花是他与生俱来的胎记的印象。次数多了,心痛仍不变,疑惑愈发深。
他放下疑问,移开视线,确认自己穿着妥帖后走出房门,去书房继续处理藏剑大会有关事宜。
还未走进书房,叶英便察觉到里面有人。他不动声色地推门而入,果然看到一个穿着蓝色短装的陌生少女。
在看清她的一刹那,他倏地心如刀绞,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
叶英强忍着疼痛,与陌生少女交涉一番,随着对话的进行,心口难耐的痛楚逐渐缓解,到最后,看着少女的笑脸,他也不自禁地笑了一笑。
云裳,他暗自咀嚼这个名字,多念几遍,便缱绻起来。
云裳,云裳。
云裳走在他身侧,似有所感,定定地看他,笑着问了句:“吃糖葫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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