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百花香

再见到他，是人间的三月，一个万物复苏，百花纷飞的时节。
他还是喜欢坐在临窗的厢房里，侧目望着楼下说书人喋喋不休的身影，听他声情并茂地说着那些话本里的故事。
他好似没有什么变化，依旧身形挺拔，眉眼清淡——一如从前模样。
我突然有些辨不清，今夕，是何夕。
“姑娘，您的药。”
我猛地回神，仿若大梦初醒。
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我掐了掐手心，迫使自己稳下心神，却在抬眼时，直直对上了楼上人不经意的一瞥……
完了……
几乎下意识的，我抓起桌上的药包，抬腿就跑。
“哎，姑娘，你的药钱还没给呢！”
“姐姐姐姐，衣服衣服。”半半不知何时跟来，我竟一路都没发现。
“这次先饶了你，下次再偷偷跟着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边换上衣服，边吓唬他。
这么多人，又换了衣服，总不能找到我的吧？
可待我挤出人群，望见眼前人时，却一下愣住。
方才隔着人群和楼阁，瞧不真切，还以为他仍似从前，如今细细打量，却着实令人心惊——
从来面容整洁的他，不知何时，蓄起了须；那双向来清明的双眸里，此刻却夹杂着血丝，透露着无尽的疲累和一丝遮掩不住的焦急。
我不禁低下眼。他……何时憔悴成如此模样？
再抬头时，我已神色自如：“我倒是忘了，你是蓬莱仙人，我跑的再快，变成何模样，于你也不过尔尔。”我试图挤出一丝笑，动了动嘴角，却是徒劳。
“沈姑娘，你……这些年可还好？”他声音沙哑，竟是有些艰难。
我心头微震。他虽向来是温和的人，言辞间透露的也是满满的暖意，可来自那屹立一方、不问世事的蓬莱世界，又博学多才，于年少便游遍天下，看遍世事，身上何尝不是有着一股清傲？又……何曾如此低声下气、惴惴不安？！
我抿了抿嘴，强稳住心神，抬眼看他：“萧韶，我知道，你不是想问我。至于她，你还是不要问的好。”
闻言，萧韶垂了眼。一时无话。
正是傍晚时分，早春的日子还短，那日头早已倾斜，恰照在他身上，平添几分萧索。
“我知道，当年的事，怪我。”他扯了扯嘴角，缓缓说道。
那嘴角明显的讥讽，像极了七年前林晚倒在我怀里时嘴边挂着的那一丝笑——
“我知道……不能怪他……都是我……他已经走得很累很难了……可是……我……我只是……想和他一起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我忽然就有些不忍了：要么？不要么？那样……好吗？可不样……就好吗？
我攥紧裙角，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初及芨那年，面对心上人时都未曾如此无措。
“方才在茶楼里点的，我记得她最爱吃这个，看到你时，便带下来了。若她在，还烦请你带给她，若她问起，只说是你买的就好，不必告诉她今天的事；若……若她已不在，你便自行处置吧。有劳了。”说完，他双手向前，合在袖里，深深地作了个揖。
我咬了咬牙，终是下定决心：“如果，如果我说，我可以带你去见她呢？”
眼前人忽的身形一顿，动作一下僵住。抬起头时，眼底深深浅浅，似有流光。
我带萧韶回到山庄时，林晚还没回来。
“你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这几天后山的花都开了，她总会跟周嫂去后上采花，说是要做百花糕。”我边说，边为他斟茶。
“这些年，你和……小晚都是住在这里吗？”萧韶接过茶杯，没喝，只双手捧着，那眼里已没有波澜，只一派淡然，似又变回初见时那个波澜不惊的如玉公子。
我收回目光，缓缓道：“是的。”
“那……”
“阿晚该回来了，你出去看看吧。想知道什么，我以后会告诉你。”我打断他。
他抬眼看我，似是悟出些什么，抿了抿嘴，又作了个揖，“多谢。”言罢，抬腿便大步往外走。
“公子”，我忽的想起什么，语气有些急切，“阿晚她……”
“我知道，她能活下来已是不易，纵有什么 我也能承担。这一次，说什么，我也不能再放开她。”萧韶说着，眼底无波无澜，好似只是在谈论路边的花草。话落便径自走了出去。
我端起他方才未曾饮过的那杯茶水，仰头喝下。
缘何你从那迢迢蓬莱来到这烟火人间，缘何让你遇见了她，又缘何，让我与她，一同遇见了你……

萧韶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派景象：林晚与那只胖灵猫从山庄外，一路换着装，一路又跳又笑地跑进来，整个山间都是她的笑闹声。
他忍不住失神——有多久没见到她了，又有多久，没听到她的笑声了……
“咦，那好像有个小哥，好像还蛮帅的。嘿嘿，半半半半，你别跟来啊，我看看去。”
林晚快步走上台阶，不一会儿已是到了萧韶身前。
“这位公子，我叫林晚，林是双木林，晚是日免晚。你叫什么？”

“林晚，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林晚。”

原来，竟是这样不同了……
萧韶眸色微深，须臾又露出一笑，温暖如春风，“在下萧韶，萧是草头萧，韶是音召韶。在下是沈姑娘故友，今日在镇上巧遇，聊起庄中长辈，便登门拜访。倒是不知姑娘是……”
“我与满满一同长大，自记事起便在山庄里了，你原来是满满的朋友啊，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了。这是我刚刚在后山摘的，送你可好？”说着，林晚把手中的花递到萧韶眼前。
萧韶低头，闻到的却不是花香。
“敢问姑娘，你指尖沾了何处香气？与百花皆不同。”
“是吗？”，林晚抬起手，嗅了嗅，“我刚刚只在后山玩罢了，要不……我带你去瞧瞧？”
萧韶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眼底星星点点的，都是笑意，“好。”
“师父，徒儿……徒儿不知如此是对是错。”我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小满，当年的事不是萧韶的错，他的身世、那个世道对他已是不公，小晚纵是昏睡前，也说不怪他，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没了那咄咄逼人的江湖，没有萧韶身世的压迫，已再没有什么能拆散他们。七年前，我们为救小晚，令她服下塑魂散，如今，她已记忆全失，性情大变，除了那容貌，完全已是另一个人，若他们还能走到一起，就是天意。你……也不必太执着，可以放下了。”
“师父，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喃喃着，似在告诉他，又似在告诫自己。
不要想……不能想……
“就是这，怎么样？漂亮吧！”林晚在花间奔跑着，像只留恋花丛的蝴蝶。
“少年时，想要去历遍山川，如今遇见你，也算是阅尽世间之美了。”萧韶望着她，轻笑着说。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林晚走向他，“来来来，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萧韶任她拉着往前走，“姑娘……”
这一天，夕阳西下，这漫山遍野的花间，我只能看见，你在笑。
“姑娘，如果可以，我只想在你身边，时时，刻刻，日日，年年。”
七年前，那一天，风声呼号，漫山你爱的百香花随风飘，你在我怀里，我却只能听见，心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