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将军令》

最后闭眼前，组成那团篝火那团篝火的温热随木禾的燃尽渐渐平缓下来，橙黄的光芒也随他的无力模糊在眼睫。只有歌声仍然清晰。
对……还有歌声。那是边疆的六年唱响无数次的调子，因此，即便是他在意识如此模糊的时候都能本能地哼唱。生死边际仿佛想不起迫在眼前的事，他的思绪是飘散的，他想起战事不激烈时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尽情纵马驰骋，想起曾风雨飘摇如今固若金汤在那里的皇城，想起黑甲军过处，终于能安然重建新生活的天子臣民。有一个孩子，甚至被他从废墟抱起时，还对他咯咯笑了。
父亲，蛮子狼子野心，□□现在依旧没有能完全摆脱得了危机。乱世本因我而起，国之将覆，如今也只能略尽一份绵薄之力而已。罪孽尚未赎尽，本无颜相见二老于黄泉。边防筹建一事本欲亲力亲为，可……只怕是等不到了。
今世铸成大错，来世，惟愿以此身，报家国。
退敌声远去，歌声渐隐，叫喊声和欢笑声终于汇入营房。一切终归平静，秋夜夜深露重，星子稀疏几点，衬得远方村舍里的打綁子声格外清晰，一声一沉，仿佛丧钟。
他终于安心闭上眼。
紧接着安然溺入是一片沉得化不开的黑暗，那片黑太过浓墨重彩，或许是五十万冤孽所聚拢的怨念。人流浪在外多年，终于找到孕育他的那团茧，钻入因强行破出而形状怪异的绒洞，周身触感温暖柔软，带着熟悉的气息，最适合陷入沉眠。
待他享受了这份难得的清静好一会儿，远处的话语声却又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 ……追封陈则铭为平虏郡王，谥曰刚。”
“你怎么敢……让朕痛苦一生呢 ?”
萧定。
不由得念着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他略带苦笑地想着，敢这个字，真像他的作风。习惯了唯我独尊睥睨天下的人，可是连痛苦都要这般勉强，最终都将原因寄于旁人。
“ ……喂。”
他察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在应他的话，有些惊讶于自己的主动，可答案也太令他好奇了些，于是他并无芥蒂将对话进行下去。
“你竟也是会痛苦的?”
那沉迷于自问自答自寻烦恼的声源静寂了一瞬，一口气用力吸起，悲伤的坚冰终于裂了缝，流露出一丝颤抖着的激动。
“你……不是不会说话的吗?”
那声线微微沉着，小心翼翼，像是怕打碎了眼前的幻像，却是回避了问题。
他突然有些恼，痛苦 ? 他怎么会痛苦！自嘲地笑了笑，都这个时候了，自己对这人还有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虽然只是幻觉，可害萧定孤苦伶仃的怎么也有自己的一份力。这么想他还是有些歉意的。他努力压抑了心中不平，只是怎么也不愿意和他继续说话了，可半生君臣一场，道别总是该有的。“我得走了，陛下。”说罢，那处终于没了声息。
“陈则铭！陈则铭！”那声音终于慌乱，只是再也唤不回想挽留的人了。而他却已不在意似的，仍是执着着一声声拔高，呼喊转为嘶吼，最后竟满是悲泣。
待到萧定惊醒，铺枕长发已全然汗透。这是陈则铭给自己下毒以来第一次能够发得出汗来——或许是慌出来的。是了，也只有他。
手在脸上轻轻描画着，回想起那人如画的英挺眉目，和任自己施为时僵硬的神情。正沉迷着，一阵凉风却使得这时的他深觉打扰，分外不悦。凝目一看，那扇窗子到底还是没来得及修。
他只觉莫名，自己今夜竟是宿在这静华宫的?
那样的梦后他也彻底失了睡意，于是开始环顾起四周，这幽禁了自己六年的冷宫，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悉到让他心惊的程度。
静华宫如其名，是宫中最为凄清之所，所有摆设在他复位后就再也没动过分毫。红木桌具上放着两只酒杯，他们不知为何总能在这心平气和地对饮。桌上还有一支半没入桌面的牙筷，于是他想起他以牙筷敲击出一曲将军令，豪气干云挥洒自如。床比起寝宫着实有些小了，但他想起他在上面絮叨着醉话的样子，想起一夜他破窗而来，额头突然贴上来的触感。桌上整整齐齐摞着经书，他有时偷眼看他静静整理，神情淡漠而专注，他憋不住抱怨出声，他低头而笑，温柔款款。
萧定极少这样久地陷入某种回忆，他素来是冷酷自制的人，可今天偏偏是例外——例外也着实多了些。他并不喜欢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于是他转动心绪，转向一直专注侍立一旁的老太监。问，“什么时辰了 ?”
那人恭顺答道：“丑时三刻，陛下。平虏郡王正是一年前殉国的。”
他并没有追究老太监超出自己职责的过错。因为他也一刻都没有忘记过。那人终是去了，从他知道起他就没有停止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旁人千百次的强调反而使他愈加恍惚。他面对周身一切都是清醒的，包括自己，唯独对这个人的生死，始终不够透彻。
酒杯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他偏偏想起那人最后一次找他对酌的样子。他迟疑着问自己后悔吗，对他的回答满是期待，那是很久没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神情。他只觉得快意生在胸臆，这个人终于有一点点软化了。只是，他是谁害得这么惨的? 何况，君王怎能轻易言悔? 到底是怕激怒了那人，那时他最终一言不发。
这时察觉到眼眶周围再次凝聚起来的湿气，他毫不在意地想到，这个问题终于是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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