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凤(五)

她有些恍惚地坐起身子，胸口还是很痛，再摸摸脸，颊边的泪水还未干透。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抚着她的头发笑问道：“睡得好吗？”
她淡淡地点头，母亲忽然嗔怪道：“你怎么还是这般模样？”
她本来就是这般模样，她能变成哪般模样呢？
母亲用手指在她额头上一点，笑道：“就要嫁人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的，回头景焕知道了，又该不高兴了？”
她呆不呆，关那个人什么事呢？
母亲见她发怔，笑着说：“景焕现在可喜欢你了，他有伤在身，不能亲来看你，但是他托人带来了不少礼物呢”。
那些礼物她看也没有看一眼，好象这场喜事与她无关。
她不大有心情和人说话，接下来的几天，也是独处居多，她不断回思梦中的情形，她还记得那个叫翠屏山的地方，那里有漫坡杏树；她还记得他为了救她血染青衫；她还记得她初初心动时的乍惊乍喜；她还记得他的拥抱和他的吻；记得他的尴尬还有他的承诺；甚至连阿妙的面容都那么清晰。
就算真的是一场梦，她也清楚地记得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这些日子，母亲忙忙碌碌地为她准备嫁妆，说要为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她却告诉母亲，她不喜欢那个景焕，她也不会嫁给他。
母亲气得快把牙齿都咬碎了，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他为了你，受了天刑！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对你这样一往情深！你却说不嫁就不嫁，你对得起他为你受的苦吗”？
她抬起澄澈如水的双眸，直视着母亲问：“他怎么为我了”？
母亲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女儿虽然看上去柔弱，却是冰雪聪明，这事终究瞒她不住，再者，自己这么做终究是为她好，想到这里，自觉理直气壮，挺直了腰杆，告诉她始末。
原来，那真不是她的一场梦，她的确在凡间呆了十五年，而苏璇，确实在她生命中存在过。
想起她，原本是景焕一时心血来潮。他听说被自己拒婚的那个姑娘，去凡间经历世情去了，好奇之下，便拿了观尘镜，想看看那根木头在凡世过得怎样。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
她会哭了，会笑了，会害羞了，象一朵徐徐绽放的花，为那个人绽放出无比的光华。
原来，她长大的过程是这么美。
这一切，本来都该属于他，却被一个凡人生生地夺去了。
他嫉妒地发狂，在一个雨夜，化成一个江湖高手挑战苏璇，两人在云梦湖畔交手。原本他也很骄傲，想用自己的真本领打败他，那知没有借助法术，他竟然不敌。这一下他恼羞成怒，用一道霹雳将对手击伤，然后一脚把他踢入云梦湖。
因为对凡人使了法术，他犯了天条，受了天刑，至今尚未复元。
她听后，气得浑身发颤，原来，这就是他们口中的痴情，大概那个景焕，也被他自己这一番举动感动到了吧。只是，他们都没有问过她，这份痴情，是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顾母亲的阻拦，闯到那个人所住的清风台，将一把长剑当着他的面折为两段。
她咬牙道：“我知道，即使你受了伤，我现在仍然不敌，但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这笔账我就要和你算！我让他入土为安后便会找你报仇，不死不休，若违此誓，便如此剑”！
说完转身就走，留给他一个单薄却绝决的背影。
她想，她不能让他沉睡湖底，曾经是那么温暖的一个人，他身体的温度，至今还热热地烙在她的心底，她怎么能忍心，让他死后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呢？
云梦湖比她想象的还要大，放眼望去，秋水长天，无边无际。
她毫不犹豫地扎入水中，开始寻找他的尸体，她原身是花，并不擅水，因此，事情进展得很慢。她在水里潜了上百次，才寻到两具白骨。她与白骨的主人，素不相识，但她还是好好安葬了他们，她想，她多做些好事，也许上天会垂怜她，能让她早点找到他。
一年后，云梦湖畔的草地里，多出了上百座坟茔。
在寻找的过程中，她结识了一条在湖中游玩的黄锦鲤，那条鲤鱼精听说过她的事情后，劝她放弃，鱼精说这云梦湖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了，葬身湖底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要从这里找到心上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再说，那些被鱼吃剩的骨头都长一个样，你知道哪具是他？
她笑着说无妨，妖最长可活万年，她就这样一年一年找，总有一天会找到。那一年，他为了救她，胳膊被空山老祖打折过，他为她受的伤，她永远记得。
黄锦鲤听了，无奈地摇头。虽然觉得她有点傻，但却还是被感动了，天天陪着她找寻，在湖底捞起一具又一具的白骨。
时间，就这样过了十年，一花一鱼天天努力，但是还是没有找到她们想找的那具。
这一天，云梦湖边来了一个道士，青色道袍，背负长剑。
他听茶博士说了一件怪事，云梦湖畔有一个女人，天天下水捞尸首，人人都道她是一个疯子。可那女人容貌生得极美，总穿着一件梅子青的衣裙，她虽然疯傻，却有些本领，有男子见色起意，反被打得满地找牙。
那茶博士的话，勾起了他尘封已久的回忆。他想起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段情，那个爱穿梅子青衣裙姑娘，青衫婉约，爱哭又娇嗔。
这些年，世事对他来说，如云烟过眼。可是，这一次，他却莫名地想见一见这个世人口中的疯女人。
那年，也是在云梦湖畔，他突遇高手，苦战良久后，被对方用霹雳击入湖中，鲜血把周围的湖水都染红了，他觉得自己要死了，然而心头总有一丝牵挂放不下，他在水中不知浮沉了多久，最后被一个渔人所救。
养好伤后，他去找她，可是她的家人说，她死了，死在睡梦之中。
他在她坟前坐了七天七夜后离去，从此斩断尘缘，四海为家。
他来到去梦湖畔时，天色将暮，湖面上一片水雾茫茫，天上一弯冷月，俯看人间阴晴圆缺；放眼望去，满目凄清，只有湖畔白梅，不负东君之信，花开如雪，覆满枝头。
他立了好久，终于看见一个女子，从水里潜了出来，她面色苍白，嘴唇青紫，裙衫被水浸透，裹在身躯上，不见玲珑，只见消瘦。她的肩上，背着一个沉沉的布袋。
她看见他，怔住了，布袋从肩头滑下来，哗啦一声，一具散了架的白骨从里面摔了出来。紧接着，她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揉揉眼睛，似乎对眼前情形难以置信，可是，那月下饱含深情的眼睛，分明是他的，除了他之外，再没有谁，有那样温暖得让她怦然心动的眼神。她突然满腹委屈，刹那之间，热泪迸流。
他也在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梦，可是曾经熟悉的花香，又荏苒在衣。他紧紧双臂，试图温暖她几乎冻僵的身躯，看到她的眼泪，无奈地说：“怎么还是这样爱哭？”可自己的声音，却也不忍不住哽咽起来。
那条黄锦鲤刚露出头，看到这样的情形，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上来，赶忙钻到水下吐了个泡泡。
岸上的人，依然紧紧拥抱着，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真好，真好，他青山远归，她依然红颜不老。
后来，江湖上没有了英雄美人的传说。
苏璇封剑，携妻归隐于翠屏山，据说那是他们初相识的地方。
那把名动江湖的轻离剑，他把它埋在一个石洞里，待有缘人发掘。以此宣布一代“剑魔”正式退出江湖。
世人皆惋惜，独他本人不以为然。他属于男人的最好年华，她几乎不曾拥有过。余生，他只愿与心爱的人长相守，不轻离。
至于江湖，有野心在，就会有纷争在，有纷争在，就会有英雄出，有英雄出，正义永远不会泯灭。
翠屏山很美，春有微雨湿花，夏有蝉鸣杏黄，秋有白草红叶，冬有雪满山头，四季在指间流转，不变的是那一双相依相偎的身影。
但是，纵然他用了剩余全部的时光相守，在她漫长的生命里，这些也只是弹指一瞬间。
他慢慢老去，最后霜雪满头。她依然红颜如花，但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永远存满着依恋。
离别那日，秋光正好，他握着她的手道：“我这一生，过得很好。以后，你忘了我，找个同类为伴”。
她沉吟了一下点头说好，他放了心，安祥地合上双目。
她握着他不再温暖的双手，将脸贴在他心口，度过最后一个相依相伴的夜晚。
泪水漫过脸颊，打湿他的衣衫。朦胧中，似乎又看见他初相遇的模样：青衫磊落，眉目傲然。
他让她忘记他，怎能？怎能？
她没有告诉他，她们菊花，是世上最坚贞的花，一生只会动心一次。
这一场悲欢于她而言，已是足够。那刻骨的爱与痛、甜与苦，都不会再有了。
深秋花上露，只湿一人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