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归期

作者:顾昭

明明已经放弃,却总忍不住想起,说的就像离开他后的苏蓉蓉。
那个人,那一袭白衣,他折扇轻摇带起细微的风,像是深深刻在了心上,时不时想起,总是那样清晰。他是江湖上的一个传说,风姿俊朗,踏月留香,得数不尽的女子倾慕;而她性情温柔,在围绕他的众多红颜中,算不得出奇。他倾心于那个神秘的麻衣女子,珍之爱之,她也不是丝毫不曾料想到,毕竟除了温柔,她也确实是一个聪慧的女子。
中原一别,外出游历的仿佛不是自己,而是那颗不受控制的心,不明去处,不知归期。
春秋两载,悠悠而过,她未料重逢来的这般突然。
九月初九,武当藏书阁失窃,掌门受伤昏迷,义父与萧掌门有些交情,前往探望,带她随行,只当游玩。
琼台观内一棵长歪的桃花古树,隔着簌簌飘落的桃花瓣,有几人围桌而坐,只凭着一个坐着的侧影,她便将他认出,依旧一袭白衣,风姿过人。
她尚犹疑是否入内,他就发现了她,她只好走上前去,他笑如从前,道:“蓉蓉,许久不见。”
“公子,可别来无恙?”两人对话,熟悉的感觉,似不曾有两年分离,只是终究不是从前,一句许久不见,一句别来无恙,便再无话说。
“哟,多时未见,蓉蓉又变漂亮了!”在座人多,胡铁花又插了话,两人免去了尴尬。金灵芝从桌子底下直踹了胡铁花一脚,道:“油腔滑调,说话正经些!”
胡铁花跳了开去,道:“哎呦,我说金大小姐,您不在万福万寿园好好待着,跟我们跑来这干什么?再者,我说的是真话,你踢我作甚!”
金灵芝一脚踹了个空,起身追了过去,“我今天还就要踢你了!”
两人打闹着离去。
“蓉蓉姐,快坐,”同坐一桌,却一直未曾说话的蓝衣女子倒了杯茶推到苏蓉蓉面前,“来尝尝这可是正宗的武当太和茶!”女子面容秀丽,一片盛情。
“小子!我拿来的茶,倒让你做了好人,用来讨好人家姑娘!”一身武当道服的男子笑说。
此二人男子约有四十,身着道服,分外随和,女子概不及双十,娇俏可人,二人似是交情甚深。苏蓉蓉不识此二人,面露疑惑,道:“不知二位?”
“他是萧掌门的师弟,萧呈文。我是白镜,镜子的镜,蓉蓉姐叫我小镜就好。”女子很是积极地介绍。
“恕蓉蓉眼拙,不识萧道长。”苏蓉蓉向萧呈文作礼道,复又对白镜报以一笑。
“苏姑娘此来,可也是为了查案?”萧呈文问。
“此案多方势力被牵扯其中,我与义父亦不得平静,自是希望可以早日解决。”苏蓉蓉接了茶杯,品一口只觉心旷神怡,“只是藏经阁守卫森严,此类场所失窃,首要怀疑对象向来是公子,却不知为何我听闻此次那千面小生的风头竟盖过了公子。”苏蓉蓉坦言。
“此事说来复杂,我还有些事物需要处理,居和你来讲吧。”萧呈文起身,对一侧的萧居和说完便离开了。
“说是失窃,藏书阁实际并未丢失东西。”萧居说着顿了顿,叹息一声,“这也算值得高兴得了。不过,藏书阁确实有被人翻阅的痕迹。应该是贼人还未找到所求之物,便被陈居德师弟发现,于是他杀了师弟,却惊动了夜巡的萧师叔。此人轻功极好一晃就不见了踪影,紧接着师叔听闻打斗声,循声赶至掌门闭关的长欢殿,却见掌门中毒昏迷,贼人已不知去处。”
“师弟死于特制梅花针,梅花针上所淬的毒药却是暗香阁独门秘药-—暗花。所以,此事矛头便指向了千面小生和正邪难分的暗香阁。”萧居和对案件作了简要介绍后,又说:“千面小生白芊,此人去年于江南的梨园灯会上,打晕并顶替江南头牌花旦牧小妍唱一曲牡丹亭,一举成名,此人极善易容之术,兼之有梨园功底,善于模仿他人仪态,轻功虽不及香帅,在江湖亦是数一数二,神出鬼没,难觅踪迹,另外他亦善暗器,一手梅花针令人防不胜防。他是江湖为数不多的有能力做到此事之人。”
这两年,苏蓉蓉不太关注江湖之事,但梨园灯会那事她是知道的,据说那一曲牡丹亭唱的极好,之后牧小妍与之斗艺,自愧不如,闭关至今也未曾重登戏台,后来千面小生留在江南戏班数月,演出一座千金,场场爆满,再之后因容色妍丽,被一江南富商看上,软硬皆施,备受逼迫。不几日后,富商府上一男子登门拜访,坦言自己便是白芊、实为男儿身后,一展轻功,扬长而去。至此,戏班众人才知做了数月花旦的白芊是为男子。此事荒唐落幕,白芊不知所踪。
案件发生至今,已过了五六日,现场线索难寻。
众人一番讨论,申时已至。
楚留香和胡铁花去藏经阁寻找线索,金灵芝不关心案件,拉着苏蓉蓉和白镜去看日落。白镜哼了一路小曲,声音娇软,曲调柔和,似是江南小调。三人费了一番功夫到了山顶武当风景秀丽,落日也极美。
回到山下住处时,天色已晚,武当内处处掌灯,三人用膳后各自歇息。
今夜十五,月光明亮,将近子时,室内一片敞亮,苏蓉蓉想着此案线索,依旧未睡。
暗香阁的暗花之毒,见血封喉,人中毒初死之时耗无症状,一日后皮肤会显现兰花之纹,但此毒从不外传。以此毒来处切入此案,兴许会有收获。
窗纸上有人影极快地一闪而过,苏蓉蓉却认出是公子。
公子深夜又有何事?
隔壁穿来极轻的推门声。
苏蓉蓉心中略为烦躁。
隔壁是白镜姑娘的房间,公子竟深夜造访?白日里看两人相处,甚是熟稔……大约又是一个红颜知己。
心间酸涩难忍,他喜欢神秘的张洁洁,娇俏的白镜姑娘,就是不喜欢她。不,他喜欢她,只是终不是将她想要的,他只将她当做妹妹那样喜欢着。也罢,就这样,若真得了公子垂爱,她反而更无措,毕竟他有那样多的红颜知己,她骨子的孤傲,令她无法接受满心嫉妒的自己。
意料之外的事,不多时,人影又闪过。
公子离开了。
九月中,天气略有寒凉,苏蓉蓉夜间辗转难眠,今日又无人打搅,醒来难免便晚了些。不知案情,有何进展,苏蓉蓉本欲去找义父问问。
推门时,却见楚留香恰好步入院子,苏蓉蓉笑,“公子。”
“蓉蓉,可否请我入内一座?武当一事我尚有几点疑惑。”那人亦是轻笑,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执折扇,身上带着轻微酒气。
“公子请。”
两人相继入了房内坐下。
武当查茶道精深,纵客房亦摆有茶具,苏蓉蓉低头摆弄着,道:“公子且做,我为公子煮茶。”
茶香悠然,苏蓉蓉未抬头,却觉得公子隔着细微的白雾正注视自己。
那人背于身后的手拿出,却是一油纸包。“昨日萧居堂小友同我道,武当山下的和记糕点铺子的糕点不错,今日老胡叫我下山买酒,路过他家铺子便给你了带。”
苏蓉蓉打开纸包,是几样精致的糕点。
“谢谢公子。”苏蓉蓉未用早膳,有些饿,便每样糕点吃了一些。
“据问,红豆糕是和记一绝,蓉蓉不尝一下?”楚留香见苏蓉蓉每样都尝了一些,唯独漏了这一样,便说道。
“公子忘了?蓉蓉不食红豆。”苏蓉蓉吃下的糕点仿佛泛起了苦,相思红豆,她食一点便会起疹子,可她偏偏念了他数年,不知悔改。
那人略有尴尬的侧开头,却道:“那红豆酥本是给白姑娘的的,却不想她一早便离开了。”
“原来如此。”苏蓉蓉喝了口茶,觉得口中苦的很。只有一个纸包,一份糕点……原来这是他赠与另一女子的。
那人意识到说法似有不妥,正欲开口再言,苏蓉蓉却转了话头,问:“公子不是有事情要问蓉蓉吗?”
“蓉蓉以为,暗香阁可与此案有关?”他看着的女子
“暗花之毒出自暗香阁,嫁祸或者真是其所为,或多或少,它总脱不了干系,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有意或无心?嗯……如此说法倒也合适。”楚留香沉吟,片刻又问:“那梅花针,你怎么认为?”
“暗香阁声名狼藉,也不差这一事,没必要嫁祸于人。世人既知晓千面小生善用梅花针,难免被有心人利用。”
“如你所言,这仅有的线索也可造假,此事岂不是难有结果?蓉蓉你聪慧过人,何必往死胡同里走。”楚留香嗤笑,意有所指。
“昨日金小姐曾同我说,白芊在江南一事后,于江湖上多次露面,其善用暗器众人皆知,但他从不用毒,也少取人性命。所以只需知晓暗花毒的来处便是。”苏蓉蓉忽略另有所指的话。
听过苏蓉蓉的话,楚留香并未接下去,转而道:“蓉蓉可知今晨萧掌门已醒。”
苏蓉蓉颦眉道:“萧掌门身体可好?他可说了什么?”
“有张先生在,萧掌门的伤势不成问题,原先昏迷也是中毒所致。我还未见萧掌门,问过萧呈文道长,道是一身形诡异的蒙面男子,半夜闯了掌门的闭关之所,两人动了手,那人使毒暗算才伤了萧掌门。”
“凶手擅毒,”苏蓉蓉抓住了一点,又道,“所以此时看起来更像暗香阁所为。”
“不错。”楚留香说,“但暗香阁虽是杀手组织,江湖名声极差,但杀人亦有理由。我回忆暗香阁所杀之人,皆为大恶之徒或伪善之类。”
“呵,公子,说这么多,你也除掉了白芊和暗香阁的嫌疑。你莫不也是入了死胡同。”苏蓉蓉忍不住笑了。
楚留香有些愕然,摸了摸鼻子,想了想,道:“大约是吧。不过,我约已知晓此事是谁所为。”
“公子机智,还请指点一二。”
“香帅,蓉蓉姑娘。”萧居和站在门外作礼,又道,“香帅所请之人已至。”
“正好,我们去拜见掌门。”楚留香起身走向房门,对立于门外的一老一少两位衣着华美的女子作礼:“张夫人,萧姑娘。劳烦二人再随楚某走一趟。”
苏蓉蓉尚有疑惑,却也随楚留香去了萧掌门修养所居的院落。
“蓉蓉,过会你听着便是,切莫开口。”临近萧掌门居处,楚留香趁众人不注意,对跟在身后的苏蓉蓉低声说道。
苏蓉蓉疑惑地看向他的背影,感觉有些陌生,原本她即便不是他最喜欢的人,却也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也许记忆并不可靠,有些东西只是她以为,两年时间讲一些东西渐渐消磨,不再清晰。
“掌门可还安好?”楚留香向着榻上正坐着,面色尚有苍白的萧掌门恭敬作礼,后又转向一侧坐着的萧呈文一礼。
“尚好,只是不知我武当何时可以令盗帅随意出入。”萧疏寒冷着一张脸回道。
“哈哈……”楚留香尴尬笑笑,道;“在下诚心来看望掌门,掌门莫打趣在下。”
萧疏寒扫过一同而来的张氏母女,冷哼一声。
“哈哈……”楚留香又尴尬地笑笑,道:“楚某确实有事而来。”
“且说。”
“可否先请掌门讲讲当晚之事?”楚留香道。
萧疏寒冷着一张脸,瞥了楚留香一眼,缓缓道:“当日我闭关之时,有生人闯入殿中,蒙面,且形容鬼祟可疑,我欲擒他一问,他极力反抗,这便大打出手,我擒住他,问他何人,他趁我不注意洒了一把粉末,伤了我,夺窗而逃,我亦伤了他,按理说,他受伤,不该逃掉。”
“谢掌门坦言。”楚留香向萧疏寒一礼,又言,“数日前之事,晚辈已有定论,事情最终如何,还请掌门定夺。”
“你说即可。”
楚留香扫过室内弟子,用意明显。
萧疏寒皱眉,未有动作。
楚留香只得出言:“萧掌门为人坦荡,只是此时牵扯颇多,还请……”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萧疏寒依旧不语,萧呈文对立与一侧的萧居和开口:“居和,带师弟们下去吧。”
“谢过道长。”待室内室内仅剩了六人,楚留香才开口道:“所有人,都认为事情发生的顺序是藏书阁被盗,歹徒慌不择路,误闯长欢殿,才与萧掌门发生打斗。但,若真相其实歹徒先与掌门打斗,后来藏书阁才失窃呢?”
“这不可能,”萧晴晴听后忍不住道,“他伤了掌门,还受了重伤,为什么还要去藏书阁,就不怕被发现吗?再者,受了伤的他,怎么逃得过华山众弟子的搜捕!”
“萧姑娘说的不错,”楚留香对萧晴晴的说法表示肯定后,又说, “可若是进藏书阁的另有其人呢!”
“夫人!”苏蓉蓉半扶着张夫人忍不住出声道。张夫人自进房时便面色惨白,此时更是摇摇欲坠。
“妾身有不适,可否回家歇息。”张夫人说。
“唉——”室内一声重重的叹息,萧呈文快步过来扶张夫人。
张夫人侧身躲过,道:“道长,礼不可废。”
萧呈文又叹,道:“菀娘,如今,也不必掩饰了。”
“娘?你?这?”萧晴晴满脸震撼和不可思议,“他是?”
萧呈文却只是惨淡地笑了笑,扶张菀娘坐在他之前的位子上,对萧晴晴道:“晴晴,照顾好你娘。”
“小子,相交一场,我还是小看了你!”萧呈文拍着楚留香的肩膀道。
苏蓉蓉看这二人,有些疑惑瞬间开解。
“抱歉。”楚留香面有歉意。
“不必,是我有负道义。”
“呈文!”萧疏寒冷着的脸,难得有了表情,皱眉喝道。
“请掌门降罪!”萧呈文对着萧疏寒跪下道。
“你先起来。”毕竟同门,又是自小一起习武长大的师弟,萧疏寒有些不忍。
“谢掌门。”萧呈文再叹,起身后道,“此事确是我鬼迷心窍,却也是陈居德咎由自取。”
萧呈文平静的开始说起陈年旧事:“十六年前,我下山历练时,与菀娘相恋,犯了门规,自愧万分,菀娘却放我离开。我回到武当后,只当那是荒唐一梦,直至半年前,下山时与菀娘重逢,知道菀娘与我有一女,且多年未嫁,良心难安,便常去看望她。”语毕,还有几分如释重负。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张菀娘情绪却甚为激动,哭喊道,“明明是我的错,我的错。”
“菀娘,你又何必如此,总归是我对不起你。”萧呈文叹息,对张菀娘愧道。
“只是天下何来不透风的墙,两月被陈居德撞破。他曾与我儿晴晴见过一面,觊觎我儿貌美已久,竟要挟我,要使我儿委身于他!可我儿已有婚约,青梅竹马,怎能令他胡来!如此之人,死有何辜!”萧呈文愤愤咬牙,言语间不复平静。
“上月底,我去金陵,偶遇一将死的暗香之徒,暗花之毒由此而来,至于,梅花针,我与那人相交,仿制几支针不难,到时多方牵扯,难有决断。那日,我发现有人潜入,且伤了掌门,便借此机会杀了陈居德,翻乱藏书阁,掩人耳目,自欺欺人。此番数罪,还请掌门责罚,呈文绝无怨言。”说完萧呈文又一次跪在萧疏寒身前。
“也就是说,那日同我争斗的,另有其人……你道此事你已有定论,可知是何人?”萧疏寒没有让萧呈文站起,也未说责罚,而是转问楚留香潜入之人。
“这个,我猜此人是无意闯入,对掌门并无歹意。一则他所用的毒药毒性不强,一般郎中都可解,只是昏迷的时间略长,二则他下毒后,并未加害掌门。”
“无意闯入?如此荒唐的解释,可有谁信?”萧呈文紧皱眉头。
苏蓉蓉信了。
萧疏寒扶额,他信了。他记得他发现那人时,那人正在桌边,似乎想要取茶杯的样子:他与那人过招,那人能躲则躲:他擒住那人后,那人还问,此为何处,他只是路过想借杯水喝……这人莫不是脑子有问题,当时情景,那般解释,谁信!
此事落幕。
后来,掌门念萧呈文情有可原,令萧呈文离开了武当,对外称四处游历去了。萧晴晴如愿出嫁,萧呈文带着张菀娘去了他处。
后来。
“蓉蓉,听说武当落日之景甚美,可愿同我一起去看看。”
“我看过,再去一次嘛!”
山顶,夕阳烂漫。
“蓉蓉,你接下来去哪?”
“与你何干?”她笑说,“白芊!”
假皮面具撕下,一双眯起的桃花眼。
“白镜千,镜子的镜,百十千的千。”
“别这么无情,那不识路的傻人可是你暗香阁的,我替你保密,你该怎莫吓我”
……
不知归期,有情人未至罢了,如今,心已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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