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归孤山

作者:长安司命

“我不是喜欢你,我只是一时兴起。”
(一)
藏剑山庄有个男弟子提不起重剑。
提不起重剑,算什么藏剑门人。
“听说藏剑山庄有个人提不起重剑诶。”
“嗯?打杂的?”
“正式弟子!提不起重剑的藏剑弟子!”
“笑话了,提不起重剑,算什么藏剑弟子。”
茶馆的人又在嚼舌根了,又被恰巧路过的叶不欺给听到,多想一个鹤归孤山砸过去。
可是他不能,要是往常,他肯定去了,但是今天不行,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一刻也不能耽搁。
在车夫那里,叶不欺坐上了去唐家堡的驿车,他要去找一个人,然后一起回藏剑山庄。
他想去看看九溪。
到唐家堡的时候刚好是晚上。唐家集的小岛上,就是那姑娘的住处…叶不欺心里默念着早年得到的消息,已经记不大清了。
小岛上隐约有个人影,叶不欺涉过水面。站到了她身边。
“传功,公子稍候片刻。”
“好。”叶不欺点点头,看了看旁边的小孩。于是也坐下来打坐调息。
“不欺怎么想到找到这里来?”唐凛蝶给徒弟传完功,就打发了小徒弟练功去。
“明日我启程回山庄,你跟我一起去吧。”
“好啊。正好带我徒弟看看新武器。”唐凛蝶进自己的小屋给叶不欺倒了杯茶,就开始念叨起来那些她在藏剑山庄时细碎的过往。
她说了很多,她很久没有这样打开过话匣子,除却出门杀各种人,她几乎都是待在这里,小徒弟偶尔会跟她一起。师父偶尔来看她。也没什么人说话。
叶不欺一直默默听着,想说你记性真的很好,可是你不觉得少了点什么么。
“我记得那时候煤球总是——啊对,煤球呢?没跟你一起?我好像从山庄回来就没听过他的消息了,他现在怎么样?还是拿不起来重剑嘛?哈哈。”唐凛蝶继续说,她今天难得见到儿时玩伴,开心的开开玩笑。
叶不欺看着她笑了笑:“能了。”
唐凛蝶愣了愣:“谁?煤球能拿起来重剑啦?”
“是啊,他还会用鹤归孤山呢。”
“终于不再是藏剑山庄的纯阳宫弟子了哈哈哈。”
“是啊,他是正统的藏剑弟子。”
一直都是。叶不欺在心里默默地说。
(二)
九年前的上一届名剑大会,唐家堡来了个小姑娘,拿着师父给的千机匣,在一众年轻人中表现甚是突出。
名剑大会之后,离回唐家堡还有一段时间,唐凛蝶得到总管的同意,可以在藏剑山庄四处看看风景。藏剑山庄有许多地方都以景色著名,来一次不去都似乎对不起自己。
她就是在四处走的时候,遇到了煤球。
在山庄最角落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只有忙碌的家丁,也很少会停留。
唐凛蝶发现这个地方着实安静,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一张小桌子,她站了半天,没人理她。于是就跳上了桌子,想看看窗户里有什么。
窗户里有一个小男孩,坐在屋里的地上不知道研究什么,露出来的半张小脸上黑乎乎的,好像沾了什么东西。
“是你?”叶不欺刚从庄主那儿回来,刚好撞见这个白天在名剑大会上看到的姑娘。
唐凛蝶回头,看着这张几分相熟的脸:“你叫……叶不欺?”
“不欺回来啦。”屋里的小男孩突然蹦了出来。
于是三人面面相觑。
那是唐凛蝶在唐家堡外面交到的第一波朋友,她们相熟很快,唐凛蝶是个开朗不拘小节的,一点也不扭捏,两个小男孩也聊得来。叽叽喳喳了老半天,唐凛蝶突然问屋里那个小男孩,说你在忙活什么?脸黑黑的像个煤球一样。
“啊咧,要不我叫你煤球好啦,感觉也挺可爱的哈哈哈。煤球煤球,哈哈哈。”
“好啊。”小男孩轻轻的笑一笑,黑乎乎的小脸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可是唐凛蝶笑的很开心,她没注意看,她只记得小男孩脸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没什么表情。她忘了她刚刚还问了小男孩他在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小男孩的名字。
她知道那么多路过的听到的人的名字,不知道他的。
(三)
叶不欺和唐凛蝶回到藏剑山庄,还带着唐凛蝶的小徒弟,小徒弟活蹦乱跳的很讨人喜欢,叶不欺看着悟性也不错,关键是听话努力。
就跟以前的叶九溪一样。
可惜的是,不是每一个人努力都会有结果。
“煤球比你风趣多了我记得,在九溪十八涧的时候…”
叶不欺跟她在山庄里散步,听着她回忆以前各种各样的片段,一边看一别三年的家,一边跟着唐凛蝶的思路想那些以前的事。
可是他笑不出来。因为想一想他就觉得难过。
他想煤球因为拿不起重剑一直被庄里的人嘲笑,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精修问水诀,他自己不在的时候,煤球大约只是自己待在屋里研究兵器锻造谱,或是来到庭院的树下看花,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想一想并没有人能陪着他。叶九溪这辈子只认识五个人:大庄主叶英、叶家大师兄、门口修东西的大叔,还有就是叶不欺和唐凛蝶。
前面两位都是不能随便见的,日理万机。所以也不难想象叶不欺和唐凛蝶不在的时候他的生活,没什么可干的,发呆看花,兵器锻造。十几年的人生,简直乏善可陈。
“煤球不能正常修习藏剑武学,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唐凛蝶忽然问。
叶不欺张了张嘴,忽然反应过来好像没什么能说的,于是慢慢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是有意要和他走在一条路上的,可煤球似乎无意。这么一想,他似乎……也并不了解煤球。
“他只是常说,说我一定会名扬天下,他相信我。”
“那他识人很准啊,你这不就快名扬天下了么。”唐凛蝶笑一笑,这些年虽然没有可以联系对方,但叶不欺这些年的成绩和名声,道听途说,她也是知道不少的。
“不敢,他看错了人而已。”
他识人很准?他明明看错了你啊。
他以为你是真的喜欢他呢。
(四)
叶不欺和唐凛蝶拜过庄主,又来到小时候一起生活过的房子,这儿早已换了一户人家居住,叶不欺跟老爷子打了招呼,带着唐凛蝶进到院子里溜达。
“诶?这是煤球那时候总把自己关进去的屋子吗?”唐凛蝶跟在叶不欺身边,扫视的时候忽然就看到了一扇小门,跟记忆里的很像,只是那扇门后面,她倒是一直没有兴趣进去过。
“可以进去看看嘛?”
“可以吧。”叶不欺回头向老爷子指了指那房门,转身跟她说:“去吧。”
唐凛蝶推开门,门轴吱呀吱呀的声音好像闸门启动,光线追进去时,她甚至有种莫名的紧张。
屋子里的陈设大多是灰色调的,没有什么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的鲜亮物件儿,除去一张床,便都是些她看不太懂做什么用的家伙,有的东西虽然看着不大,却也透出一种厚重感。
她倒是在这堆不明所以的物件里一眼就看见了一个模型。
那是个木制的模型,形状像极了唐门所用的千机匣。
“这是什么?”唐凛蝶拂去那物件上的一层浮灰,拿起来问叶不欺。
叶不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她,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模型上。
他笑了笑:“三叔,这些东西你怎么还留着。”
一直在他身后逗娃儿的老爷子忽然叹了口气:“那孩子多好,我留个念想。”
叶不欺没说话,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唐凛蝶没大听清楚外面的老爷子说了什么,只是一边摆弄模型一边等着回答。
“模具。用来做图纸的参考。”叶不欺回答。
“哦~”唐凛蝶了然地点点头:“藏剑山庄所造的兵甲能成神兵利器,细节上的功夫真是不少。”
“是啊。”叶不欺从她手里接过模型:“毕竟江湖上的人把命留在上头。”
“挺有意思的。想来十一大门派的模具都有吧,只是千机匣的为何会放在这里?是煤球拿出来玩了吗?”
“也许。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叶不欺看着手里的模具,似乎有些出神。
他真的是第一次见,以前都不知道,九溪居然还做了这个东西。
哪有什么十一门派的模具,山庄里的铸器大师怎么用的上这东西。
能想出这法子的人,也只有那个傻子而已。
也只有唐门这一件了。
“还有图纸。”唐凛蝶指了指旁边桌上被压住的几张落了灰的纸:“煤球平时就琢磨这些么?”
“是吧。”
“也是一条正途,修习不了叶家剑法,制造也是叶家门业。”
“嗯。”叶不欺放下模具:“走吧,去给你徒弟看看新制的兵器。”
“走吧。”唐凛蝶点点头,环顾四周:“自我离开藏剑山庄,便再也没见过他,这样看来,他也没回过这里。——他没找过你?”
“没有。我已很多年没回过山庄了。”
正要走的时候,迎面与这院子里的老爷子打了照面儿,叶不欺跟老爷子点头,示意这就要走了。
老爷子忽然开口:“你们最后没找着是嘛?”
“找不回来的。”叶不欺轻声说,安慰似的拍拍老爷子的肩膀:“别想了,叔。雪山里面,找不回来的。”
唐凛蝶看老爷子犹豫了一会儿,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只是叹了口气,花白的胡子在微风里晃了晃。
她跟在叶不欺后面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老爷子自己走进房子,回头问他:“老爷子丢了什么东西?”
叶不欺没有回答。
丢了什么也找不回来了。
我们都丢了。
(五)
那年是煤球第一次上名剑大会。
他本不想去,就在台下看着自己的兄弟,谁知道在叶不欺下来以后,负责名剑大会报名的上官姑娘居然叫了他的名字。
“我没有报名。”煤球看着叶不欺,有点慌张。
“我知道。”叶不欺拍拍他的肩,木管却向不远处三五成群的那几个一脸准备看热闹的小子看过去,他当谈知道是谁报的名,煤球拿不起重剑只能单修问水,怎么可能在名剑大会上报名惹得众人笑话?十有八九,还是那几个总要欺负煤球的人干的。
“我替你去。”叶不欺往人堆里瞪了一眼,转身要上台。
煤球拽住了他的手。
他看着他:“不欺,我总要自己去的。”
他俩互相看着,那年叶不欺十七岁,他看着兄弟的脸,发觉这周遭的人群熙熙攘攘,远远不止他们两个。
就是那个时候,他意识到有一些事,自己是永远无法插手的。
那与他无关。
他看着煤球走上拭剑台,提着一柄轻剑。
对方走上来的也是一名藏剑弟子,泰阿重剑拖在地上,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吼声。
叶不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神情冰冷。
双方站定,上官姑娘忽然抬手指向煤球所在的这一边道:“名剑大会二对二,你的队友在哪里?”
叶不欺扭头又看向人群中那一伙人,其中有一个个子不高的半大小子,跟身边的人说笑了两句,转身一招蹑云逐月翻了个跟头上了拭剑台。
他把身后的千叶长生剑抽出来扔上了台。对面那个拿着泰阿剑的小子门内切磋对叶不欺五十败,如今却敢带着一个弟弟上台欺负人了。
身上没佩重剑的煤球一上去就引起了一大片疑惑声,中间夹杂着几个不太明显的嗤笑声。
“兄弟你就拿一把剑?岂不显得我们兄弟欺负人?”
叶不欺肩膀忽然被人碰了一下,一回头,就看见了刚刚去准备名剑大会的唐凛蝶。
“怎么回事?煤球不是拿不起重剑?怎么还报名了名剑大会?”
“不是他报的名。”叶不欺皱起了眉。
唐凛蝶这才转过来看他的表情。
不过也只看了一眼,目光又回到拭剑台上,打量一下对面,又看看这边孤零零的煤球,轻声说:“我第一次见你这种表情,生气呢?”
“他们玩笑开大了。”叶不欺卸下重剑立在身侧,敲到地面时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后来叶不欺回忆起这一环的时候,想如果唐凛蝶没有上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又或许,这一世所要发生的,都是佛说的定数,叶不欺记得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一位颇有禅意的姑娘说过的:注定改变一生的,只在百年后,一朵花开的时间。
他忽然好像有点理解了。
想来,那个一直都活在所有人视线之外的傻子,应该比他明白的更早吧。
(六)
“凛蝶。”叶不欺突然叫住她。走路的时候想着那些以前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就落在后面了。
“怎么了?”唐凛蝶回头。
“你现在在用哪一把弩?”
“还是几年前我走的时候那一把啊。”唐凛蝶回答:“说起来这把弩把制式的摧山弩改的更顺手了,也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这些年我用着还好用,就没再换。”
叶不欺闻言点了点头。
唐凛蝶见他没再说别的,就转过身跟小徒弟继续聊天走路。
“凛蝶,叶九溪他是真的喜欢过你。”叶不欺又说。
“叶九溪?他是谁?”
——忽然从雪山的方向吹来了一阵风,树上的花被吹落下来,在空中打着旋。
许多年了,雪山那边吹来的风总让人感觉比从西湖吹进来的要冷一些。
是一个傻子。一直在一条只能容得下他一个人的巷子里走着,没人进去过与他错身而过,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想要进去过。——叶不欺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原来他以为能让那个人的牺牲顺理成章的人,其实根本就是在那故事之外啊。
于是他又好像看到了,山庄院里那棵大树下面,九溪披着披风站在那儿,抱着剑看雪的样子。
他从不伤人,剑上没有戾气,脸上又总是安静地好像笑着,站在树下的时候,是真的让人喜欢,山庄里除了那几个爱挑事端的,来来往往的,虽大多不太认识他,却都是喜欢的。
那真是个很好的人。
只可惜没了。
唐凛蝶发现当她说完她不认识叶九溪之后叶不欺显然有点出神,觉得有点不对,心里忽然有点慌慌的,慢慢皱起了眉:“怎么了?叶九溪是谁?”
叶不欺有点茫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片刻,最后竟然只是苦笑了一下。
唐凛蝶疑惑更深了。
“煤球究竟去哪儿了?”
叶不欺抬起头看着她,唐凛蝶的神情专注而严肃,回庄以来第一次。
叶不欺看了她一会儿:“你的一时兴起……好像害了一个人。”
“嗯?”唐凛蝶一头雾水:“我一时兴起害了人?我害谁了?”
叶不欺又不说话了,看着庭院里那棵大树发呆。
唐凛蝶开始自己回忆:一时兴起?什么一时兴起?
“啊……你说几年前名剑大会的事?”唐凛蝶忽然抬起头。
叶不欺还是没有答话。
“那次煤球在上面被两个人欺负,我确实是临时起意,就上去帮忙了。怎么了?是这件事我害了人?……煤球怎么了?”
叶不欺只是摇头。
“……叶九溪是谁?”唐凛蝶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了一遍。
“他们……是同一个人。”叶不欺慢慢说。
唐凛蝶瞪大眼睛:“煤球叫叶九溪啊!”
“是啊。”叶不欺回看她:“你好像一直都不知道。”
“是啊……”唐凛蝶恍惚想起自己问过他名字的,后来不知怎的开始叫他煤球,答案也不了了之。
“那……九溪现在去哪儿了?没回过山庄吗?”
“没有。”叶不欺摇头。
“……哦,这样。”唐凛蝶有些落寞地点着头,想着叶不欺刚说过的话。
“我以为……我以为他只是感激我……我没想到……没想到他是真的……”
“没关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叶不欺长出了一口气,“他不会回来了。那把弩就是他做的,你若用着还顺手,就别换了吧。”
“——在一个不想被我们找到的地方,你别问了。”叶不欺直接堵回去她的话。
唐凛蝶还是不死心:“我们不会再见了吗?”
“不会了。到死都不会了。”叶不欺轻轻地说,却每一个字都清晰。
到死都不会再见了。
“那是他的选择,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不用自责。”叶不欺看着她,雪山那边又吹来了风,她散落鬓角的发丝拂在脸上,总觉得有点看不清面目。
“你记得有他这个人就行了。”叶不欺转身好像要离开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九溪的东西都还在院子里,刚刚我告诉老爷子别留着了。……你要是有兴趣去仔细看看,也来得及。”
“……好。”唐凛蝶点头应了。
(七)
叶不欺回住处取了一件披风,躲过了山庄里来来往往的人,只身进山。
今天雪山里没有落雪,只是积雪也没有化。有些地方看着一马平川,实则不知深浅。叶不欺在山口休息了一下,提气进山,只片刻就消失在了白毛风里。
他其实找到了。
只是那人已藏的那么深,他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揭他出来。
唐凛蝶没有去那院子里看叶九溪留下的东西。她坐在树下对着自己的弩发呆。
叶不欺此时已经飞掠到了雪山的里面,按照距离来算的话,倒不是很深,只是弯弯绕绕的,很是难找。
他以前沿途打下的标记,也是历经这许多年的风雪,叫他好找。
到达那个雪窝时,已经是将要日落了。
那雪窝很像个山洞,但却不深,也就只能让人斜靠着避一避风雪而已。
想来,他也是在这里一睡长眠了吧。
叶不欺探身进去,用衣袖拂去被风裹挟进去的积雪,露出后面纯粹又厚实的冰壁。
“我来看看你。”叶不欺轻声说,很平淡,就跟多年以后许久未见的老友碰面,又没什么大悲大喜的寒暄要讲。
他从怀里掏出一袋酒,靠在满是挂雪的山壁上,就这么喝起来。
“这些年这边的风雪好像大了许多。连我都差点找不过来。”他继续自言自语。酒一口一口喝的很慢,似乎打算多在这待一会儿,并不急躁。
他看了看外面连绵起伏的雪山,又回过头看着身旁的冰壁。
透过冰壁能看见一个很清晰的年轻人,身上是藏剑山庄随处可见的制式衣服,怀里抱着一柄长剑,双眼闭着,嘴角有血,露出的肌肤上,从被衣物掩盖住的地方爬出许多青紫色的纹路。
叶不欺之看了几眼,就又把头扭到外面去了。
“九溪,你这死的真的有点难看。一点也没有你平时的风骨。”
他说完这一句便又停下来,好像等那人回一句:“我平时有什么风骨?”一样。
难看归难看,叶九溪的表情倒是很平静,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和遗憾,也并没有“这样死了也好”的释然,就是平静。
那年他也是这样,拖着残破的身体,独自进山,靠在这里看外面的雪,平静且安稳。
然后他死了,死在这样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就是那条只有他一个人走的路,走着走着,他突然一抬手一剑劈开了前路,不能回头,于是他到一个更隐匿的地方,平静地等着结束。
(八)
那年唐凛蝶终于还是要离开山庄的时候,叶不欺拽了叶九溪出去玩。
在旁人看来,叶不欺与叶九溪就像是生存在两个世界的人,却偏偏生活在一起。
于是到处都存在着对他俩的比较,两个人也确实是藏剑山庄难得一见的人物。只是一个是难得的强,另一个,确实少有的弱。
人们总是喜欢放大别人的劣势给自己看,没有人会注意叶九溪的问水剑法怎么样,他拿不起重剑,只要这个就够了。
这就是叶不欺为何与他共同生活了许多年却依然不能真正与他并行的原因。有很多事,叶九溪只习惯藏在心里,叶不欺不知道,却又很在意。
相反,唐凛蝶是完全不曾试探向他走近乃至试图走入那条他一直独自一人的路。她只是在另一片与他无关的天地里,只是一个偶尔,就看见了他。于是她待他,同她待那些同样偶尔遇到的人——如叶不欺,也没有什么特别。
偏偏这种没什么特别就是吸引了他。这点叶不欺就做不到。同一个屋檐下,叶九溪又是个很好的人,他没办法不关心。
偏偏就是有唐凛蝶这样一个人,所有的都是刚刚好,不轻视他,也不过分关心,不偏不倚。
于是一命酬知己。
那年红衣教蓄力返回中原重创武林栽赃明教,放在首位的目标,便是藏剑山庄纯阳宫这样的世家名门。
九溪十八涧。
“这些人都是怎么进来的?”唐凛蝶在两位问水剑法的掩护下布了满地的机关。藏在两人身后,打量四周。
“要混进来太容易了。”叶不欺站在最前面,:“你们小心。”
“我……”煤球刚说出一个字,余光里许多身影一虚,身边的伙伴已经冲出迎战,他自己也是突然察觉身后一股劲风直刺脊背,条件反射般地把长剑往后背一横,就这么挡下了一刀。
瞬时间刀光剑影爆发开来,像一朵又一朵瞬息开放又瞬息凌落的花。
“有机会。”叶不欺一个疾步向中间冲来,错身的瞬间,留下这句话。
叶九溪应了一声,上前接下追在唐凛蝶身后的一人。
叶不欺正好把最后一个推到中间。
“闪开!”他大吼了一声。
鹤归孤山!
那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如此皆须拼上生命的一战。一招一式皆为死手,没有余地,更不用谈情面。
那时叶不欺十八岁,还没出过山庄,只在名剑大会上露过脸,江湖上还籍籍无名。
而叶九溪才十七岁。,除了叶不欺和唐凛蝶不认识什么朋友,与他相善的长辈有几位,也是瞧他知礼有分寸,提到好孩子时,便也总想起他。
——为什么把这些环节都林林总总地回忆一遍呢?
因为他们三个一起的人生,就截止到那个点,就没有了。
煤球自己的人生,也就到那个点,也没有了。
(九)
煤球死了。
那时叶不欺与唐凛蝶伤重不敌,叶九溪反倒倚仗问水剑法的灵巧多变,避过了很多杀招。
叶不欺让他逃,说他逃了叫人来,他们是有机会活下去的。
可是煤球不傻,他没有信。虽然杀手已遭重创,确实拦不住他突围,但叶不欺他们却断没有那个再撑到他带人回来的能耐。
唐凛蝶已经力竭不支不省人事,叶不欺要保命或许尚可,保全两人,却是万万不能。如今他已抛去重剑,依靠轻剑的灵活迅速勉力支撑。
煤球没有走。
那一个鹤归孤山,是叶不欺此生看见过的最具分量的一个。
鹤归孤山,不回头。
“带她走。”煤球重剑脱手,“哐啷”一声倒在地上,裸露的手背上迅速地覆盖上了从衣服里面爬出来的青紫色的纹路。好像浑身的经脉都在那个时候爆裂病变了一般。
“别找我。”
这是叶不欺听见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九溪这一生最后一句。
叶不欺喝完了酒,想完了事情。无事可做,于是又回头去看冰壁里的煤球。
“你要是真像别人说的那么傻就好了。”叶不欺注视着这个人,注视了很久,却也没说出什么别的来,他本就不是那种能自说自话好半天的人。
他只是想,如果他当年听了自己那个拙劣的谎,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他没有想去替谁死的想法,也从未想过要替谁活着。只是每逢想起,他总会觉得难过。
“你做的东西,我已经托人想办法交给她了,她说用着还很顺手。”
“那年以后她受创很大,已经全部忘记了,我醒的时候,山庄的人说唐家堡已经来人把她接走了,疗养的很好,这些年,也还不错。”
“我在那年以后随前辈入世,刚开始是追查当年那事,现在也算小有名气。”
叶不欺将这几年的事挑挑拣拣地说着,不管顺序,也不管有一些他已经跟眼前人说了好多次了。
其实这些年他经历的事有很多,可他挑来拣去,认为能告诉他的,也就这么多而已。
后来的那些年不管是他如何的名扬天下也好,唐凛蝶如何的闯出名气也好,这些事里,都没有煤球。
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会经历的更多,但与煤球有关的事,却已经只有这些了,不会更多了。
与煤球相交合的人生,在他那一生一次的鹤归孤山里,就已经终止了。
“我……告诉了她你的名字。”叶不欺想了想,又说。
“没有别的了。”
“以后……可能很长时间才能回来见你一面,希望到时候还能找得到你。”
“风雪大了,我得走了。”叶不欺看了看外面,站起身扣上斗篷的帽子。
他又回头看了很长的一眼,冰壁里的人的模样,柔和的眉眼,肌肤上爬着的青紫的纹路,嘴角的血迹,和那人抱着剑时,脸上平静安宁的表情。
“九溪,我走了。”叶不欺轻声说。
“不欺你路上小心!”煤球从他那一堆东西里抬起头招呼一声
那时,他们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意气风发,一个沉稳内敛,喜欢抱剑观花。
可是有时候叶不欺也会想,停在那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就像煤球,喜欢的人永远喜欢,守护的人永远守护,生命里的一草一木都不会再有令人突然心痛的变数。
也未必不好。
叶不欺在风雪里穿行着,雪山外是他活着的江湖,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他都要活下去。
再见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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