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秀萝朋友

我有一个秀萝朋友。
因为她现实中是个三杯就倒却又馋嘴无比的死酒鬼，所以暂且就叫她杯子吧。
初识杯子的时候，我刚避过稻香村中的匪寨动乱，体验过扬州田边的民生疾苦，灰头土脸的卷着包袱登上去往七秀坊的小船。
对于江湖小白的我来说，好不容易才从乱离中脱身，乍一见瘦西湖畔的繁华风景，便再也不想着提剑进江湖。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个三杯就倒的死酒鬼，只当我们没什么区别，都穿着随便抓来的红衣绿裙，都梳着乱糟糟的双鬟，土的要命。
那时候我看着她双膝落地，发誓愿永远同秀坊姐妹共进退，那时候我以为，那会是我们的剑三生涯中最郑重的承诺。
小白的生涯很简单，看不懂世界频道，也没有必定要做的日常，每天背着琵琶和双剑在秀坊里跑跑闹闹，听师姐一句：“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平安”就很开心。
我们一同蹦蹦跳跳着走过秀坊码头边的每一处桃红柳绿，触摸过长廊下的每一件乐器，坐过瘦西湖边的每一座画舫，对话过背着双剑的每一位师姐师妹。
我本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觉得游戏生涯就该这样，无忧无虑，歌舞升平。
我看不懂外面的战火连天，读不懂外面的乱世流离，秀坊以外的所有的哀嚎和悲哭，于我都太遥远。
直到某一日，杯子接二连三的给我发贴吧的链接。
故事里咿咿呀呀，无非是出征的将军再也不能回来见到美丽的绣娘，慈悲的僧人手中不得不去沾染叛军的鲜血，昔日君子如风，后来杀人如麻。
杯子踮着脚尖在秀坊的大鼓上转了一个圈儿，扬眉一笑，剑截眸中一寸光：
少年人，是时候轮到我们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了。
我冷漠的喂了她一串儿糖葫芦。
“张嘴吃药。”
“哎呀人家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嘛。”
“你还是个小白，你打不过精英怪，你老在副本里死去活来。”
“会好起来的，我一定也会有最好看的衣服，一定也会名扬天下。”
好吧，我屈服了。
随遇而安的意思就是，她负责选择，我负责陪她。
我仍是个练级废，她却乐此不疲，一路上她都极其兴奋的指给我看：金水镇山明水秀，枫华谷叶落深秋，寇岛黄昏如梦，洛道凄风苦雨，龙门荒漠的马匪净是隔壁西游记剧组逃出来的戏精，瞿塘峡满坑满谷都是喜欢收藏画像的文艺匪寨……
每一次我叫苦叫累不想练级的时候，她都安安静静的在营地里打坐，闭眼，但不认输。
好吧，好吧。
如升学考试里不能缺考的八百米长跑，如校庆礼堂里不能退场的领导演讲。
满级的那一天，我长出了一口气，以为两万五千里长征总算走到了尽头。
懵懂如我和杯子，自然不知道，满级才只是这个游戏的开始而已。
杯子有个师父，不过不经常上线，所以满级的喜讯也无人可报。
那会儿长安内城才刚刚开放，她不知道在茶馆井底的迷宫死了多少次，差点把所有义军的声望都刷到满，她的师父才后知后觉，丢过来一个组队邀请。
那时我们第一回知道这个游戏居然有25人团。
升级的路那么长，我们都只有彼此，可区区一个副本，我们就遇到了足有二十倍的人。
我们什么也不懂，每一个boss面前都要死一回，也打不出应有的伤害，好在这个副本早就过时，少几个人也没差。
杯子忐忑不安的开了麦道歉，做好了要挨骂的准备。
好在团里的人都是她师父的朋友，调戏两句秀萝萝真可爱、秀萝萝还缺师父吗，也就算了。
我仍记得那时我们还看不懂装备属性，也没搞懂拍卖是怎么个玩法，除了跟着大部队找boss之外，什么也不会做。
我仍记得那时还没有金团插件，副本工资需要团长一个一个点交易，杯子收到了一千多金，大惑不解，暗暗私聊她的师父，为什么大家带她过副本，还要交易给她钱。
师父已经下线了。
荻花宫门口，杯子关了剑舞又开，仿佛这不是刚刚经历过好几个小时厮杀的战场，而是她瘦西湖畔的家乡。
我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不会再这样给大家添麻烦了。
从前年少不知世事，就算背着双剑跑遍天下，也只像是背着玩具。
后来罗衣绣鞋，一步一步踏过战火纷飞，我才真的相信她是从乱世里走来的江湖少女，目光坚定澄明。
如果说游戏里的人物也会长大，那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后来的时间过得特别特别的快，她有了很多很多朋友，换了一柄又一柄长剑，有了很多很多要忙碌的事情。
茶馆日常、大战日常、门派日常、搜山检海日常……对她敞开大门的副本越来越多，每周都会拿到新的装备，需要精炼、镶嵌五行石和五彩石、洗练……
她已经可以悄悄密聊其他的小白团员，教给他们大明宫里每一个boss的通关机制；她已经可以从dps统计里的最后一名，慢慢攀爬到稳定前三；她已经熟知了血战里每一个城门每一个关卡的打法，成为团长开团必带的犀利队友；她已经可以夷然不惧全新的完全没有打过的副本，看着攻略就可以指挥队友快速通关。
她对如何搭配属性和装备倒背如流，只是忘了，她有很久都没有骑着小黄马去每个地图看看风景、和每一个NPC对话了。
没关系，每个孩子都会长大。
能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动向，也很好。
那会儿她的朋友里，有犀利的坦克，无论她怎么暴力输出都不会OT，有相熟的治疗，总会把最后一个大加留给她，有萌萌的团长，号称有她在，随机到什么很难的关卡都不怕。
那时候大家一起开荒、清CD，互相帮忙救场。
那会儿她虽然偶尔也会抱怨实在太忙，可是被一声密聊喊去副本的时候，我知道她的心里其实全是满足。
血战的最后一个关卡，需要七秀在战前跳舞，她的团长曾怂恿她去拍一把大扇子，方便大家通关。
每一个秀秀都应该有一把大扇子，她从小白时代就被贴吧灌输了的想法，这回终于肯去实践。
终于回到那年我们死了无数次差点形成噩梦的荻花宫。
她已经对所有90年代的副本熟得不能更熟，但是因为太忙，居然一直没有机会去打80年代的副本。
依稀还是那年我们一起躺在boss脚下的时光，不同的是，定国或者破虏，她一身华贵精致，早不同于当时的狼狈。
“真好啊……”
我由衷的赞叹道：“你终于有了很好看的衣服，也终于名扬天下。”
杯子躺着什么也动不了，聊天框里紫字刷屏。
还差得远呢。
还没有拿到团本五甲。
还没有拿到特效武器。
哎呀你说我会不会等这个副本都淘汰了都拿不到特效武器了呀？
我全身的配装都是为了配合特效武器的呀，要是不出我真的会心态崩掉诶。
我跟你说我真的好气，我dps装备前前后后折腾了快半年，到现在都还差武器，然后治疗装，一个礼拜全部低价拿到。
血战这个本真的谜，我一个单修冰心，硬生生被逼成治疗，一个boss打下来一看治疗统计，足足挂了一千二百多个翔舞！
为什么我dps能打第一还让我切治疗啊嘤嘤嘤，切治疗一点也不开心……
……
……
……
嘴上说着不开心，每次进本依然美滋滋。
我在心里暗暗吐槽。
就这样一路有的没的闲扯到了沙利亚面前，杯子洗掉了群攻，说要给我看她超厉害的dps。
可惜我没记得那天她的dps究竟打到了多少，因为沙利亚倒下之后的惊呼声太过悦耳。
血影天宇舞姬。
非常拗口的名字背后，是贴吧半数腥风血雨故事的起源，就算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也仍然对这把充满传奇色彩的武器心向往之。
杯子只出了三轮价格，就被其他同门碾压了下去，愤恨不平的在紫字频道哭泣。
团队频道里敲出的价格还在步步紧逼，YY里已经不平静，有清甜的女声说是要去联系一下卖金的商人，心情极好的大家当然愿意等，吵闹着聊天唱歌。
一条眼生的好友上线信息出现在杯子的聊天频道，杯子只当是随手加的不认识的人，强迫症发作删了好友。
过了一会儿，价格尘埃落定，团长喜不自胜的将金额注入金团插件，却发现竞价失败的那个秀秀已经出了荻花宫。
杯子认识她，因为她是杯子的开荒团的团长夫人，还开麦玩笑了一句：鹿鹿你虽然没有拿到大扇子，可也不能连工资也不要了呀，快进本点确定。
“叮——”
一声长响，鹿鹿退团退频道，真的一分钱都没有要，也不回复团里大家的密聊。
杯子迅速出本，看见鹿鹿的秀姐还在荻花宫门口，停了剑舞，静静的站着。
杯子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鹿鹿已经下线了。
这感觉很像那年，师父什么也不说就把她拉进了本，然后又一言不发的离开，十足十的抛弃意味。
后来整一周都没有人组织副本，开荒群里询问什么时候开团的声音铺天盖地似的多，杯子难得空了几个CD没打，站在成都中间，打着名为“念师恩”的伞，看来往的行人。
谜底解开在杯子的点卡快要烧完的那天，还是深夜，成都广场。
很像她加入开荒团的那天，站在成都精炼完自己的最后一件装备，然后怯生生的密聊团长，报上自己的装分和dps数据，问自己能不能加入。
那时候团长和团长夫人一对男女神音，温柔的答应了她、鼓励了她、夸赞了她。
再后来就像加入了一个大家族，七八个秀秀整天叽叽喳喳聊基情聊八卦，单修的花哥不满奶花在副本中的地位，狠狠心把游戏名改成了小七御用奶妈， 高冷的双修炮姐只在拍小铁的时候才偶尔露出一把醉人的御姐音，妖毒萝和妖毒哥每个boss都要抢治疗量抢得天昏地暗，团长每天开团都要嘲笑气纯落不准的无敌，团里仅剩的3个T身上常年覆盖着无数个减伤和大加……
那时候大家玩玩闹闹，互相学习手法，互相弥补不足，嘴上说着开荒是为了五甲，其实心里都知道是为了将大家凝聚在一起玩耍。
现在，在极为相似的一个夜里，知情的副团长执着“桃李情”，走到她身边，一行行紫字给她讲来龙去脉。
那个故事在看多了同人文和贴吧文的她的眼里，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不够跌宕起伏，不够波澜壮阔，不够精彩绝伦，不够引人入胜。
可是足够真实。
团长说自己有事要出门，于是团长夫人，也就是鹿鹿，一个人跟了个野团清荻花CD，结果真的出了大扇子，但身上钱不够，便去开了团长的仓库小号准备跑来送钱。
后来价格节节攀升，超出了鹿鹿的心理预算，鹿鹿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放弃，却看到团长的仓库小号被顶下线，随后在自己的好友界面看到它上线——位置空白——位置在成都——位置空白——位置枫华谷。
鹿鹿跟着与她竞价的秀秀一同出了副本，但她卡过图读条有点久，出来刚好看到那个仓库小号下线，甚至来不及截图。
鹿鹿打了个电话给团长，问他还在外面办事吗，得到了肯定的结果。
鹿鹿默不作声去官网投诉了自己被盗号，得到官方提供的最近几次登录信息。
在常用IP登录、正常解锁。
没人知道放下电话时候的鹿鹿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鹿鹿不算是开荒团的主力，却是最好的后勤，杯子永远记得她每周一准点发放的小食小药、记得她逢年过节的飞鸽传书、记得她为了能陪大家刷本，一个人去野团练手法，挨了骂也不吭声，只是悄悄给杯子密聊一个大哭的表情。
鹿鹿懒得兴师问罪，甚至懒得三方对峙，跟团长决绝之后，只是默默的把自己的秀姐号停在了七秀坊，在萧白胭面前跪下，说了再见。
随后退了所有的团队群。
诧异得追出去问她原因的人，才知道了这些事情，这些团队中的主力队员立刻回来谴责团长，随后纷纷选择退出或者仇杀。
偌大帮会，一夕而散。
早有预感的杯子听完后收了伞，将团长和支持团长的那些人的名字加入了黑名单，对副团长说了一声抱歉：
对不起啊，虽然谁是谁非很明显，但是，我做不到，对曾经尊敬友爱的人拔剑相向。
副团长也收了伞，按了一下女娲补天，屏幕中的小毒萝踮脚跃到半空，背后伸出一对暗紫色的蝶翼，笛声悠扬。
“没关系，鹿鹿也不想看到大家这样。她已经放下了，又哪里会在意我们追杀了负心汉几遍？”
女娲补天结束之后，小毒萝又读了一个千蝶吐瑞。
“跟大家一起玩的这段时间挺开心的，不过我好像在这个游戏里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啦！我决定去好好读书，准备明年的考试。小秀萝，明年再见了。”
你也要走啊。
“嗯，本来想早点提的，但是团里气氛太好了，一直不忍心说告别，而且也怕你们不容易找到别的熟手奶妈。现在正好没了这个顾虑。”
……好。
“给，凤凰蛊，算是我赔给你的五甲。”
好。
“特效武器我没办法赔你啦，你要不要去隔壁团？他们一直想挖咱们的人来着，以前我们有很犀利的团长，没人想过去。现在整个团分崩离析，你们另寻出路也应该。”
再说吧，我太习惯你们了。
“也好，趁着这个机会休息一下。反正去新团也要磨合很久，很难拿五甲。”
不是的，五甲真的……没那么重要。你们都在，才像是在江湖里闯荡。否则就真的只是玩游戏而已。
“那你之后有什么想法？”
玩点别的吧，一直都在打本、开荒，好像忽略了挺多东西的。
“好。珍重。”
杯子看着身边消失的另一个小萝莉，只觉得天高地远，无边孤寂。
我陪着杯子回了一趟七秀坊，骑着驿站的白马从柳荫下跑过，一路繁花遮眼。
原本应该是最熟悉的地方，现在竟然陌生如此。
那一天，杯子在秀坊换下了她心爱的金钗绣裙，穿上了一身黑色江湖装扮，戴一顶有着长长紫色飘带的斗笠。
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喜欢那些太喧嚣的颜色的。
再后来，她仍在江湖行走，稻香村里有她的传说，秦皇陵中有她的剑痕，也曾打马从南屏江边过，也曾拔头筹在名剑大会后，也曾遇到很多很多的新朋友，棹雪西湖，金钗当酒。
只是，很少再有那样畅快的歌哭无忌时光。
冰心剑指江湖、冰心剑指江湖。
她秉着一颗冰心，却在这颗心里，看不到江湖。
她曾以为，如果她离开，一定会跟其他同门一样，回到秀坊，在萧白胭萧代掌门面前跪下，郑重道别。
然后转身离去。
可是并没有。
她不再坚持那些她曾经十分执着的事情。
也许是雁门关的一场雪后，她会在这个江湖里消失三五个月，也许是刚在巴陵看过桃花，她又会一年半载不见人影。
忆盈楼上的姐妹们留不住她，晴昼海里的花和仙鹿们留不住她，三生树的月、问道坡的雨、凌烟阁的落日熔金、少室山的晨钟暮鼓，都留不住她。
即使偶尔看见她牵马在闹市行走，那也不是她。
不是那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她。
不是那个拎着双剑跟我说，少年人，跟我去名扬天下的她。
没有人知道这个落拓潦倒的小秀萝，也曾红衣白马，眸光亮过剑光，也在风云录里留过淡淡痕迹，也在茶馆边上听过自己名姓。
这江湖风起云涌，变化万千，她所辉煌过的那个时代，早就不在了。
可是新的人还会继续涌入这片江湖，源源不断。
被抛弃的人，被遗忘的人，一直都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