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天官赐福》

啦啦啦，又来啦
探讨这个问题前，我们有必要先对修辞做出一个定义。我们普遍在辞格派的影响下认为修辞等同于文笔，就是“修饰文字语句，加强语言的鲜明、生动性”，其实大大缩小了修辞的范围。
我在此直引亚里士多德对修辞的定义:
“它是一种能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找出可能的说服方式的功能”，基于此，在小说中，各种各样的小说技巧，语境因素都可以是修辞，只要是服务于主题讲述，一段情节、一个人物也可以是一种修辞。修辞是讲述的根源。如果认为一部小说故事讲得好，修辞却差劲，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种读者并不会阅读。
《魔道祖师》的巨大成功有赖于墨香铜臭高超的小说修辞技巧，本文抛开故事、人物本身，从修辞角度探讨，为什么质朴的文风可以产生如此激烈的阅读效果，以及为什么墨香铜臭的成功难以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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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画面修辞的戏剧性与真实性
“我的任务，是使你观看。”——康拉得
讲故事有两个最基本的技巧，讲述或是显示。大段的议论以及带有主观情感的修饰无疑是在讲述故事，而细致入微的客观描写则是在显示故事。实践证明，后者远远比前者拥有更震撼人心的力量。
在《魔道祖师》中我们从没有看到作者用议论或抒情的手段要求读者相信魏无羡的正义，蓝忘机的深情，但我们分明能主动感受到他们的正义与悲哀，深情与痛苦，这是因为在讲述与显示的基本修辞手法中，墨香铜臭选择了后者。
画面感与戏剧性是她语言修辞的最大特点，她用清晰、精细、生动的修辞描绘出人物与情节的“画像”，赋予它强烈的视觉效果，让人物自己来“讲述”自己。
我将她的语言修辞手法称之为画面修辞。
人物是小说的核心，我们来看魏无羡的登场方式——
“魏无羡死了，大快人心！”“好好好，果然是大快人心！”……小说一开场就是正在进行的不间断的人物对话，是典型的戏剧化开场方式。
在这场对话里墨香安排这些谈客短平快地交代了谈论对象的人生经历，其实是在暗示读者这就是小说的主角。读者接受到这种暗示，自然产生了主角为什么会死亡?主角死去又为什么会受到故事中代表普罗大众价值观的颂扬和欢呼?这其中是否有曲折的故事?悬念设下，好奇心就被调动起来了。
但如果只是悬念，这个场景也不算得高明。
读者潜在的心理伦理要求主角必然具有向善、向美的精神品质，因此墨香在安排这群人交流时刻意让他们说出“混迹市井的庸徒”“忘恩负义白眼狼”“丧心病狂”“活该”等暴露人物粗鄙之气的词语，更让他们的语言前后矛盾，既有“我听说……”又有“唉，反正都差不多……”，充分显示出对话的荒诞与可笑。作者的反讽态度就暗含其中，目的正是在于向读者许诺，主角魏无羡并不是一个庸徒、白眼狼，甚至可能是一个被误解的英雄、浪荡但正义的侠客。读者顺理成章地接受这种暗示，此时就在情感上与作者达成了惊人的一致:作者向读者保证这是一个曲折的、悲剧但正义的故事，读者对主角抱有强烈的好奇与先验的怜悯，要求作者讲述出他传奇的一生。
为了避免不够敏锐与正直的读者对这种悲剧性望而却步，作者又让这幕情景在结尾处陡生异变:“听说，夷陵老祖要回来了！”悲剧瞬间逆转，与后文衔接的同时将读者的情绪一下从低落调转为昂扬，好奇、怜悯的基础上又加入了热切的希望与对反转的期待，至此，小说一开头就将读者全然带入了作者所预设的情感态度中，之后所有情节都在这种潜在的心理诉求中次第展开。
纵观全文，开头的对白起到简要交代魏无羡的社会关系、性格特点，揭露故事底层价值观、引导读者情感态度的作用。它与情节发展没有任何内在联系，可以视之为对魏无羡的一种单独修辞。在短短不到三百字里完成如此艰巨的工作，试想一下，假如换成“魏无羡死去了，所有人都对此欢呼雀跃……”之流平面叙述方式，虽然同样能交代信息，但无论加入多少繁复华丽的语句修饰，颠倒多少次叙述顺序，都显得呆滞与庸俗。
因为这是在讲述，而墨香铜臭是在显示。她通过具体画面来修饰她的人物与故事，让她的小说充满戏剧性与生动性，不间断的矛盾塑造了鲜明立体的人物形象。除此之外，任何类似“薛洋是倔强的”语句，都是不高明的作者在用叙述的力量让读者自行将薛洋的倔强形象化，换言之，是想让读者成为小说家。奥尔特加说:“恐怕，我们需要的恰好相反。”
另一个非常精彩的画面修辞，出现在蓝忘机得知魏无羡剖丹后带他离开莲花坞这一情节里。它集中体现了墨香铜臭语言上的客观性与真实性。
为了展现蓝忘机的悲痛，墨香铜臭只用了八个字“夜色沉沉，江流寂寂”。用环境描写代替心理描述已然高明，语句精准、简洁至此则是更深层次的高明。
“沉沉”说明天色压抑，“寂寂”说明江流无声暗涌，但明明又只有人才能感受到“沉寂”和“压抑”，这种主客移情必然来自于蓝忘机本人的所见、所感。
一般作者描写环境，总爱在此时大谈特谈类似黑浪翻涌、树影摇曳、乌云浊月等被称之为细腻文笔的矫饰来烘托情绪，但人在极致的哀恸中根本不可能像画家一样对景致进行细微的打量，此时如果出现任何细节上的描述，都是虚伪的、不真诚的，是对生活规律的违背。它不是人物当时的所感所见，只可能来自作者全知全视的眼睛。它是作者粗暴干预人物的产物，是作者站在全知视角对读者进行的卑劣的嘲弄，我们仿佛能听到一个洋洋得意的声音在说:我已经用尽了心血修饰辞藻，你们理所应当受到感动！但事与愿违，修辞的效果只会与初衷背道而驰。
墨香铜臭笔下这八个字构成浑然天成的景象，是蓝忘机所见，也是蓝忘机所感，她把自己的主观感情从辞藻中抽离，留下纯粹客观，但是发自人物内心的描述。我们如何能不相信蓝忘机的悲伤发自肺腑，进而不为他的深情扼腕叹息?如何能不相信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立体的人?
画面修辞让墨香铜臭笔下兼有戏剧性与真实性，任何深情的词句或哀伤的呢喃都显得多余。一场接一场的画面、一换扣一环的情节已经完成了绝大多数语句的修辞功能，即:把人物的感情戏剧化，生动形象地描述出来，而不是直截了当地叙述出来。
画面修辞来自于显示，显示来自于作者主观情感的抽离，主观情感抽离来自于与作品距离的精准把控，除了高明的作者，谁能做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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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宏观修辞下的视角聚焦与流动
视点是小说作者切入故事讲述的角度和领域，作者必须选择一个最合适的视角引导读者进入小说世界，视点代表着作者的选择与判断，甚至意味着作者的评价与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视点选择无疑是小说最基础、最宏观的修辞。
叙事观点创造了冲突、兴趣、悬念，塑造了情节的组织方式、人物的描写角度，甚至决定着主旨的广度与深度，从不同的叙事观点来看同一个故事可能导致故事面貌的全然颠覆，也影响读者的立场与认知。
《魔道祖师》的视点是不断流动与变换着的，它聚焦于魏无羡的个人视角，又随时在需要的时候交与无所不知的叙述者或其它人物。聚焦使我们有评价故事的价值观和一根认知事物的轴线，而恰当的流动甚至使故事呈现出波诡云谲、石破天惊的审美效应。
以蓝忘机出场为例——
“来人满身如练的月光，背负一把七弦古琴，琴身比寻常古琴要窄，通体乌黑，木色柔和。
这男子束着一条云纹抹额，肤色白皙，俊极雅极，如琢如磨。眼睛的颜色非常浅淡，仿若琉璃，让他目光显得过于冷漠。神色间有霜雪之意，是近乎刻板的一派肃然，即便是看见了魏无羡现在这张可笑脸孔也无波无澜。”
蓝忘机的出场是从魏无羡的视角来描述的，这里完成了对蓝忘机和魏无羡形象的双向塑造。
“如练的月光”“琴身比寻常古琴要窄”“如琢如磨”“仿若琉璃”这些文雅的形容词只可能来自一个具有较高文化修养、六艺俱全的世家子弟的认知，同时必定隐含着观察者对人物能动的欣赏，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我们难以相信一个粗俗放荡或是厌恶彼此的人会说出“如琢如磨”的称赞。透过魏无羡的眼睛审视蓝忘机亦是在审视魏无羡自己，这暗示了读者既不应轻信魏无羡自贬的潦草轻浮的形象，同时也需玩味他对蓝忘机的微妙态度。这是作者全然浸入了人物情绪、为读者理解打开的一道方便之门。
大梵山上蓝忘机、江澄轮流登场，文中对江澄的描述多为“隐隐攻击之意”“傲慢自负”“不怎么客气”“勉勉强强的礼仪”等修辞，既有外在特征也有内在性格，更有亲密之人长久相处才能得知的体态、习惯。对蓝忘机的描述则是“一尘不染”“皱眉不语”“不想与其交流”的外在客观神态，连交代他“逢乱必出”也是因为魏无羡联想到这是“仙门百家的共识”，他本人没有流露出外在上对蓝忘机的价值评判。
这表现出魏无羡对二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对于江澄是亲密、可吐槽的但隐含着不赞同甚至反对，对蓝忘机则是疏离、冷漠但潜藏着欣赏与肯定。既是魏无羡的认知标尺，也是在他视角背后作者希望读者所持有的态度与判断。
另一个例子来自草木篇——
草木篇里叙事视点的价值判断则更为突出且珍贵，且出现了巧妙的双重视点，这使得故事既有饱满丰盈的情感冲击，又有激荡人心的价值撕扯。
故事虽是从阿菁的视角出发，却全不见泼野粗俗之气和底层市井人物偏狭短浅的认知特点，这是因为阿菁与魏无羡共情后，将叙述视点的任务交给了魏无羡，让故事从一个更高层次的视角展开叙述。
这样作者就构建起了双重视角，即魏无羡承担的讲述与评判的责任，与作者承担的描绘与显示的责任。魏无羡不断提醒我们注意阿菁泼辣下的聪慧良善、晓星沉的温柔坚毅、宋岚的正直刚强，让读者不至在猛烈的戏剧冲击中迷失自我，而这种认知又全然与魏无羡的性格、气质相吻合，是人物在情境下的某种必然选择，因此也不存在因情节发展而悬滞人物个性的嫌疑。
作者自己则藏身于叙事者身后，以冷静的眼光着力挖掘圆形人物身上深沉的痛苦与丰富的心理内涵，在情节上强调曲、险、疑、惊，颠颠倒倒、镜花水月，使义城的故事拥有了“令人惊心动魄、内心摇胆”的内在力量。
双重视角并不意味者人物与作者的割裂，实际上二者正是相互补充、相互完善的话语关系，作者通过魏无羡建立起高贵与卑劣、正义与邪恶、美好与丑陋的人道关怀，魏无羡又在作者的尊重下补充出对平等与怜悯的精神价值的追求。
在全文中，叙述视角时而聚焦时而流动，整部作品拥有基调上的和谐。所有修辞努力都是为讲述故事、塑造人物服务，这正是一种积极的写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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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主题修辞的美感性与伦理性
小说归根结底是人物的世界，是关于人的艺术，重塑人的尊严应该永远成为小说家的最高追求。无视、轻慢、贬低人物的小说不仅不能展现其主题，更不会取得有意义的阅读效果。
以下试归纳《魔道祖师》人物塑造的三个突出特性:
①人物语言高度个性化
“言为心声”，尊重人物的作者必然会有意设计不同人物不同的说话方式。人的地位、出身、教育、经历等决定人的思想品质，思想品质又决定着语言的特色，因此优秀小说中有千人千面，自然也应有千面千语。
《魔道祖师》中的对白占据了小说大部分篇幅，人物语言高度个性化，时常听其言便能辨其人。
例如蓝忘机的语言简短有力、文韵悠长；魏无羡则多用口语，语速快而跳脱，飒爽风流；江澄常语带讥锋，俗称阴阳怪气；金光瑶语调温柔可亲，言辞却绵里藏针。温宁、聂怀桑、晓星尘等人物也各有其语言特色。
②对女性怀有敬意与柔情
在耽美小说里，《魔道祖师》是难得的将女性当做正常人一样尊敬、爱护、对待的作品。女性在墨香铜臭的笔下没有被物化成男性的附属品，相反，她们大多拥有细腻的情感、高尚的人格、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她们在小说中放射出了不同于男性的独特的光芒。
③人物的独立意志与人格尊严
忘羡神仙爱情，夸累了，大家自行领会吧。(有空补，顶锅盖跑)
侠义观念与正邪对比折射出的是人在群体中如何实现自我价值的永恒命题，它从司马迁笔下的游侠精神蜿蜒至六朝建安风骨，流淌过大唐草莽与宋元烽火，最终汇聚成金庸古龙脚下的浩荡江河，成为东方民族心理的独特审美。
它是传统文化与时代特征的生动交汇，取材与此的《魔道祖师》巨大的商业价值正是有力的证明。
小说在高度伦理自觉的主题下完成了修辞上的审美功能，形式的有力与思想的丰饶构建起内明外润的主题样式，为网络文学搭建起了具有生命活力的层楼杰观。
一篇小说成功必然端赖于思想与形式的双重力量，如何把故事讲得精彩、讲得得益才是最重要的。伤理而过于艰涩，修辞而过于绘藻，都是病态而扭曲的观念。
我用《古今小说序》里的一段话来结束这篇书评——
? ? ? ? ?大抵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俚耳。天下之文心少而俚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泣，可歌可舞；再欲提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日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而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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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由于笔者笔力不逮，文章为了将部分专有名词转化为一般读者可接受的概念，拆散重组部分过于深奥的逻辑环，造成了语句的冗长复沓以及篇幅失调，还请各位读者见谅。
原计划再谈作者主体意识的重构及读者的僭越阅读对作者造成的贬斥，也因为精力不济与篇幅限制放弃了，希望下次能弥补这个遗憾。
写作过程中比较纠结的是该不该引入其它作品作为对比说理，但似乎选哪种类型的作品都不太合适，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专心本书，谨慎为上。
写这篇文的初衷其实是想系统反驳一些对于墨香文笔的有失偏颇的指摘，但可能因为经验不足，效果不太令我满意，但也实在没精力修改了。天官得慢慢地磨，希望在墨香修文完成的那一天我能交出让自己满意的书评。接下来还会不会接着写我也不知道，咱们有缘江湖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