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写进深深处,莫相问——细评匪大碧甃沉(2)

作者:张嘉莹

纵观全文,若说我最爱的,还是六到十章。
六少安排静婉住进陶府,慕容三小姐安排她住进西楼,与九省巡阅使督军行辕只是一街之隔,真正妙人。
隔日慕容沣单独请静婉过帅府吃西菜,席间常师长进来,同六少有一番对话。
这番对话,写了三个人,静婉笔墨最少,其神却无处不在,六少有两处描写颇佳:
——慕容沣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尹小姐不是外人。”
这里不写静婉反应,单表常师长眼里是拿静婉当慕容宸晚年最偏宠的那位四姨太太一般了。
——他走了之后,静琬听着慕容沣那餐刀划在银盘之上,极清晰的一声,他就将刀叉都放下了。他见她看着自己,笑了一笑说:“他们都是领兵打仗的粗人,平日说话就是这样子,叫尹小姐见笑了。”
一听,一看,六少的城府,静婉的明细,尽在其中。
她跟六少央了手令,到监狱探视许建彰,也算一笔。
回来六少带了她去国光大戏院看出《武家坡》,包厢内有一段落描写:
兰琴早削好一只苹果,先奉与静琬,静琬便先让慕容,慕容沣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气。”静琬说:“倒不是客气,这样凉的东西,我晚上不敢吃的。”慕容沣听了这句话,方才接了过去,顺手交给身后侍立的沈家平。
匪大的细节一向很好,此处静婉一句话足见大家规矩,原来六少自己也是不吃苹果的,一个“顺手交给身后侍立的沈家平”亦见身份,可两人客气之间自有暗潮,他跟她,都是极懂掌握分寸的。
然后是评戏,看到这段对话,二人的结局其实就已经定了:
戏台上魏霜河正唱到“手执金弓银弹打,打下半幅血罗衫。打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昼夜赶回赶,为的是夫妻们两团圆。”
慕容沣便说:“这薛平贵还有几分良心,过了十八年还没忘了王宝钏。”静琬不由道:“这种良心,不要也罢。他在西凉另娶代战公主,十八年来荣华富贵,将结发之妻置之脑后不闻不问。到现下想起来了,就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他当世上女子是什么?”慕容沣于是说:“旧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难得,十八年苦守寒窑,这份贞节令人钦佩,所以才有做皇后的圆满。”静琬笑了一声,说:“薛平贵这样寡恩薄情的男子,为了江山王位抛弃了她,最后还假惺惺封她做皇后,那才是真正的矫情。这也是旧式女子的可悲了,换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准会将霞帔凤冠往他身上一掼,扬长而去。”
六少虽然留过洋,知道对女性的一定尊重,但骨子里还是像他父亲那一辈人的,对女子的要求也就贞节二字,至于恩情,那是要看男方的赏赐的。
静婉却是一针见血,她知道什么叫寡恩薄情,也看得穿矫情,素手裂红裳,不要便不要罢,何必徒留他人眼中笑话。
两人这种分歧已经很明显,六少原要说话,碰巧四姨娘来了,一眼见着他二人互让吃茶,一语道破真相:“这两个人,真是客气得矫情。戏文里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想必就是这样子罢。”
静婉和六少不知如何谈起戏文里婚嫁恩情之事,以二人情境,份属不该,于女子更不应多说,匪大虽未往下写去,看官如我也猜得到她心中滋味。
果然静琬因她是长辈,所以特别客气,亲自将旁边的椅子端过来,说:“姨娘请坐。”韩太太哎呀了一声,直笑得一双明眸如皓月流光,连声说道:“不敢当,可不敢当。”静琬这才觉察自己一时顺嘴说错了话,只窘得恨不得遁地。
六少一切看入眼里,倒也愿意这误解,仍温文细语,替静婉解了围,这般柔情,便是第六章结束。
到第七集,六少一大早约了静婉出城去打猎,又叫六少看着静婉马上风流姿态,不同平凡,这还罢了,匪大偏要让他们并驾齐驱缓缓而行之时,恰时风过,那纱巾最是轻软薄绡,竟然被风吹得飞去了,她哎呀了一声,慕容沣正在纵马走在她马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纱巾,只觉触手温软,幽幽的香气袭来,也不知是什么香水,那风吹得纱巾飘飘拂拂扬到他脸上,那香气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好风。
好纱巾。
妙在匪大笔锋一转,又写道静琬见他的神色,不由心里一惊,旋即笑吟吟伸手接过纱巾去,道:“六少,多谢啦。”她既然这样大方,慕容沣连忙收敛了心神,说:“尹小姐客气。”
如此曲笔,向来是我所爱。
静婉之落落大方,六少之善能自制,正是棋逢对手,许是我偏心,惟觉看他们一处光景步步惊心,步步销魂。
说销魂,匪大当真来销魂,原谅我要引用这么多:
他们出城,直到黄昏时分才返回承州城里,静琬骑了一天的马,后来又学着开枪,那俄国制的毛瑟枪,最是沉重,她偏逞强好胜,一直不肯落在人后,这一日下来,着实累着了。本来他们三四部汽车,护兵站在踏板上,前护后拥,车子一直开到陶府那小门前的街上,才停了下来。沈家平本来坐在后面一部汽车上,先下来替慕容沣开车门,刚刚一伸出手去,隔着车窗玻璃就见着慕容沣递了一个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经瞧见静琬低着头半倚在慕容沣肩上,他不敢多看,连忙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面散开布出岗哨去。  
暮色正渐渐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苍茫。这条街上因为两侧都是深院高墙,所以并没有多少人车走动,沈家平叫人将两边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里越发安静下来,远远听见大街上有黄包车跑过,叮铛叮铛的铜铃响着,渐渐去得远了。煤气灯骤然亮了,晕黄的一点光透进车子里来,慕容沣不敢动弹,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的小心翼翼,只觉得她发间香气隐约,过了许久,才发现她鬓畔原来簪着一枝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银的纽扣,在那乌黑如玉的发上绽出香气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纹丝不动的坐着,右边手臂渐渐泛起麻痹,本来应当是极难受的,可是像是几只蚂蚁在那里爬着,一种异样的酥痒。本来车窗摇下了一半,风吹进来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更是一种微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她在梦里犹自蹙着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本来用了一点蜜丝佛陀,在车窗透进来隐约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他不敢再看,转过脸去瞧着车窗外,陶府的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他认了许久,才辨出原来是凌霄花,已经有几枝开得早的,艳丽的黄色,凝腊样的一盏,像是他书案上的那只冻石杯,隐隐剔透。风吹过花枝摇曳,听得到四下里岗哨踮着足尖轻轻走动的声音,春天的晚上,虽然没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动弹,仿佛天长地久,都情愿这样坐下去一样。
看下去,就知道这一段的温情在后文反复出现,可说是重中之重,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那样爱她了。
他想要的天长地久,终究得不到。
他们曾经那样近,是他一手毁了去,或者他可以说她该做另一种选择,可是能够令到他如此沉沦的她,又怎么会变呢。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变,只怪人世沧桑,身不由己。
又一日,大校场上打靶。
这回换了徐治平因为驻防的事来见慕容沣,他们说着话,静琬已经自己开了四五枪了,枪枪都是脱靶,最后一枪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过靶边又飞了出去。
慕容沣瞧着,忍不住哈哈大笑,静琬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他便说:“你瞪我做什么,我可替你记着呢,这子弹要六毛钱一粒,你已经浪费了好几块钱了。”
静琬哼了一声,说:“做九省巡阅使的人,原来也这样小气。”
他说:“对着你,就是要小气一点,谁叫你对我小气呢。”静琬将脚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却又忍住话的样子。
老徐说不下去话,只得告去。
六少便是借着静婉来打发走老徐呢。
是谁说过,要享高等的调情,静婉固然会得扮娇发嗔,六少一句“对你就是要小气一点,谁叫你对我小气呢”却也令人会心到极处。
她怎样不是对他小气的?
可他也就由得她去,她自己心里清楚。
后面一段徐常二人的对话,是在为下文做伏笔了,这样的伏笔应该多一些才好。
军人的政治,枝节甚多,惊心动魄时迥然不若儿女柔情,若能多出几笔,六少的形象必定更加饱满。
不得不承认,聪明如我,也是到了第八章才明白六少真的是和静婉搭档演戏来骗人的。
那样大一件事,静婉为了救夫(未婚夫),连女孩子家的名声也顾不得了,六少虽然留她清白,又如何不知道人言可畏,说到底,她是帮她自己,也是帮到他,
她说:“静琬不会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风险,但是虽然成事在天,谋事到底在人,静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他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错综复杂,难以言喻,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一种无法深想的失落。
他晓得她是要走的,他也该放了她,可是放走她,他又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能令他记起母亲的美好女子?
于是他说:“静琬……我遇上你,这样迟。”
然而她盈盈一笑,说要同他结拜兄妹。
其实这世间,有什么拘得住他?
他不过是不愿伤她,她一路谨慎,并无过错。
难道错在他不该对她动情?
六少回去,自然是大怒的。
他怒,脸上依然带得出笑,这才是六少。
他抽出佩枪,扬手就是两枪,将一只景泰蓝花瓶击得粉碎,花瓶后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块玻璃“哗”得垮下来,溅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你道他想的不是打碎许建彰的头?
沈家平看出他的心思,六少却不准他去动许建彰,他是知道静婉性子的,用强,屈服不了她。
接下来很快是六少替静婉做生日,静室里面,他们有这一段对话:
等侍从们全退出去,他才对她说:“待会儿我若是不回来……”静琬抢着说:“不会的,我等你回来吃面。”他眼中露出温柔的神气来,说:“今天又不是真的生日。”她只觉得他眼底里无限怜惜,夹着一缕痛楚,不敢再看,说:“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来吃面。”将他那只金怀表取出来,说:“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十二点钟准会回来入席,对不对?”他见她手指莹白如玉,拿捏着那金表,表上镶着细密的钻石,与她柔荑交相辉映。她的手指朦胧的透着一点红光,仿佛笼着小小的一簇火苗。他点了一下头,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拿着他的金怀表,就如同攥着他的心一样,只有他们共同知道两个秘密,可那样近的距离,千言万语,却只能拣没紧要的来说。
他对她有心,她何尝对他无一丝丝情意?
不论是什么情意,他们都是想着对方好的,如此,已经难得。
只是人生在世,责任二字走到哪里也逃不掉,她断然不肯负了许建彰,他又有什么好说的。
第九章,看过了结局之后,简直是想都不能想。
如果许建彰不疑心静婉,如果静婉不为了结拜之义放弃和建璋一起安全回乾平的机会
,那么,就不会再有故事。
和六少比,许建璋自然没有当断则断的魄力,事在紧急,他跟静婉越说越乱,结果静婉还是选择去帅府找六少。
当真是为了结拜之义?
不知不觉,她已经放不下他了罢。
之后一场大乱,可说天翻地覆。
逼宫的,造反的,可懂什么叫先发制人?
最后关头,还是静婉助了六少一臂之力。
她和他自火车第一次相遇,便是走在悬崖边上,不得踏错一步,否则后果无人可以挽回,好在他们是有运气的。
静婉中了流弹,六少激愤非常,亲手开枪毙了徐常二人。
他杀徐常,当然不单单是为了静婉,甚至他并未想过静婉竟然会来和他同对奇险。
这颗子弹,并没有杀死静婉,可是静婉为了这次受伤,在两年后所付出的代价,跟真正的死亡相比,到底哪个才好一些?
十章,渐渐看出六少的手段来,可是回头来看,让我悲从中来的只这一段:
慕容沣见她脸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额头上按了按,看她的体温如何,她十分含糊的叫了一声:“妈妈……”他不由低声道:“是我,疼得厉害吗?”她昏昏沉沉的,护士悄声说:“现在她还没有清醒,让她睡吧。”他将被角掖了一掖,忽听她呢喃:“建彰”。他本来弯腰弓着身子在那里,清清楚楚的听见这两个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过了半晌,才慢慢的直起腰来,走出去外面起居室里。
是在很久之后,当她在伤痛昏迷中不叫妈妈,不叫建璋,叫的只有他的名字“沣”,他却再无机会听到。
他是真的爱她吗?
是的。
那为何他要带给她那样大的屈辱和痛苦?
因为他低估了她对他的爱。

[回复] [投诉] [不看TA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