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臣妻》：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二）

二、宋慎
至于宋慎，如果要用一个标签来对他进行描述，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士大夫形象。
我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下面细细来看。
关于宋慎的出身，文里并没有直接描述，但是提过佩佩的闻家“居于末流”，但怎么说也是个官宦人家，按照古时门当户对的原则，宋家当时的地位应该与闻家相差不大。
而宋家应该也不是武将世家，宋慎虽然当了兵部尚书，但是文里说过这个职位主要是“统管全国军事的行政长官”，与那种在战场上杀敌拼军功的走的不是一条路子（那种比起当尚书更多的应该是当将军）。同样，武将家对儿子的训练也很严格，虽然宋浔是宋慎唯一的儿子，但肯定不会放松对他武艺的操练，但文里完全没有这种迹象。由上述来看，宋慎文官出身基本无疑，比起武人的耿直，他还是更熟悉士大夫的官场。
宋慎也很争气，他三十出头就做到正二品的职位，在当时的世家来说，出身不高却能走到这一步，也是个值得称道的人物了。想必闻家也对这个女婿重视得很，后来宋慎原配，也就是佩佩长姐闻兰去世，闻家还要把佩佩嫁过来，未尝没有紧紧抓着这个痴情金龟婿的心。
因为她闻兰庶妹的身份，在念念不忘亡妻的宋慎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拿她与她姐姐相比，本就不如姐姐的佩佩就更不能和她争夺宋慎心里白月光的位置；闻家与宋慎也得偿所愿，闻家确保了继室的佩佩不会越过两个闻兰留下的孩子前面，宋慎也因为她与闻兰同出一脉、家族利益攸关，能让她照顾亡妻留下的子女。
能年纪轻轻就做到高位的宋慎，要说他不知道闻家的心思肯定是不可能的，但他依然默认了这笔“交易”，他自己认为是为了教养两个孩子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实真是如此吗？他内心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们可以来看一段文里的话。
“按理，宋峥只有这一个儿子，应该十分看重，但他在而立之年登上兵部尚书的位置，已是把精力都放到了事业上，如今位置尚未坐稳，他更没心思管那些小儿女的小事。他只当请了夫子、入了族学足矣，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学过来的，哪知后宅的阴毒手段？”
如果真的那么在意亡妻和亡妻留下的子嗣，为何宋汐和宋浔原世界被佩佩养歪了性子，宋慎都没有在漫长的潜移默化期里及时发现他们的异常？这里说的是因为他一心在事业打拼，所以觉得内宅管理、调教子女之事只要交给如今的女主人就好，可以说，在子女小时候性格养成最关键的这段时间，宋慎是当了甩手掌柜的。
这看似与他念念不忘前妻而对佩佩十分冷落是矛盾的，后来我思考了很久，其实并不矛盾，也并没有违背他士大夫的人设。
他爱亡妻是真的，重视子女也是真的，但他不会为了守住这段他珍视的感情而影响到他的仕途，所以他可以一面悲痛于前妻的逝去，一面冷静地权衡了得失，答应了闻家把佩佩嫁过来当继室的要求。
为什么古代官员正当壮年丧妻基本都要再娶？不单是为了教养之前妻子留下的子女，还因为有了正经的女主人才能进行内宅之间的人情往来，何况从文里来看，宋慎的父母很可能早逝（不然文里不会一点都不描写宋家长辈），在宋汐还没有长大的这段时间，有个女主人操持家务是十分必要的。
没有足够有分量的长辈，宋慎在家里就是地位最高的，但是他士大夫的骄傲不会让他对妻子管理的内宅指手画脚（除非发生大事，比如刚开头宋汐落水）。所以佩佩来了宋家后，她站稳脚跟后，很快便在内宅积威甚重、仆人不敢不从，当内宅遍布她的眼线、两个子女慢慢被她养歪后，宋慎也只能两眼一抹黑、痛心疾首觉得是子女自己没学好，关佩佩什么事？
从上面几段，我们可以看出宋慎在家宅上简直是个有些天真的人，或许是从小就没亲身接触过内宅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这个家里没有长辈提点，第一段婚姻也是教科书般的模范，这种理想主义就更是明显。
他或许知道别人内宅有所谓婆媳斗争、宠妾灭妻，能在仕途上取得如此成就的宋慎，绝不会容许自己有如此容易被人攻歼的污点，所以他索性一直不收妾室，一方面有他对前妻的爱，另一方面应该也是为了避免有可能存在的内宅争斗。在他心里，自己家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了，嫁过来的继室不用成天侍奉公婆，管家权都是她的，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小妾，两个子女还是她亲姐姐的孩子，佩佩能有什么不满？
内宅只要人员到位，每个人都会发挥他的职能，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好起来——这种自以为是的通病，不只是宋慎，很多士大夫都难以避免。毕竟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大丈夫建功立业回报家族、皇室和国家，不该把眼光过多地放在后宅上，那是女人的领域。
如果他只是为了符合古代传统社会对士大夫的期待与要求而续娶佩佩，那将来他与佩佩或许有属于他们的孩子，哪怕他更偏爱前妻子女，我想有了孩子的佩佩最终也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两人就此走完余生，佩佩不说非常幸福，但她与古代许多平凡女子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相夫教子，最后看着子女成家立业，慢慢老去，这辈子很快也就完了。
——但是宋慎做了难以让人原谅的恶事，改变了所有人的轨迹。
他看到了佩佩在怀孕时对肚子里的孩子视若珍宝的样子，在佩佩因为宋汐的不注意而失去孩子后给她下了绝育药。
这种自以为是的理想主义，用一句话来说，就是“直接掐断一切争端的源头，争端也就不会存在了”，而在没有人有权威制止他的做法的宋宅（如果宋慎父母在世，哪怕再疼爱宋汐宋浔，我想他们绝不会坐视继室的子嗣就此断绝，毕竟也是他们的孙子女），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完成这在一般士大夫眼里都不可理喻的行为。
哪怕对宋汐宋浔，如果不是发生了足以威胁到他名誉和仕途的大事（比如宋汐失去名节），宋慎都不会对他们过多在意，更何况本来就没有感情基础的佩佩和她的孩子？他或许也为此感到不安和痛苦过，但想到之后就不会有继母孩子与原配孩子争宠了，虽然没了亲生的，但佩佩也能一心一意对待她姐姐的孩子了，自己不需要再为内宅可能发生的争端头疼，何止一箭三雕？
宋慎有无数理由可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他甚至可能认为自己不过是在暗中做了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佩佩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也不是亲自下手杀了孩子，只是在她流产后给她做一个小小的手术，从此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内宅会永远平静下去。
从本质上说，宋慎是个极度自私的人，他最爱的只有自己，哪怕是当时与他举案齐眉的前妻，我认为也不过是前妻完美地满足了他这种完美主义对妻子的要求，他爱上的，或许更多的是这种“理想的夫妻关系”。
而他对佩佩没有感情，所以可以只把她物化成“宋宅的女主人”，她只是一个木偶，安安分分地待在她该呆的位置就好，她在宋慎眼中不是一个鲜活的人，所以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执行抹杀孩子的行动。
这实在是很可怕，而当事人在短暂的催眠后就遗忘了曾经的流血与罪恶，甚至一如以往地对待佩佩，看不出失去孩子后任何的愧疚与痛苦，这让佩佩如何不疯狂？
不是我要疯的，是你活活把我逼上了这条路。
从知道真相的那时起，佩佩表面上依然温柔而贤惠，哪怕是宋慎冷面以对她也能毫不在意，内心却燃着复仇的火，经久不息。
——这是她知道自己余生只能活在煎熬里，为了稍得解脱，苟活下去唯一的执念。
在原世界她选择的方式是把宋慎重视的子女都引导上了不归路，为自己死去的孩子和再也没有希望降生的其他孩子复仇，但我想，佩佩内心比谁都清楚，宋汐宋浔与她无缘降生的孩子一样都是无辜的，真正的罪魁祸首只有宋慎。
上辈子佩佩无法对宋慎进行复仇，如今知道了原主悲凉一生的樱樱，终于让她夙愿成真了。
宋慎在知道卫凌恒与佩佩的私情后，他身为士大夫的操守无法容忍卖妻求荣的事，也认为自己必须要制止陛下的谋夺臣妻的昏君所为，这时候的他还是认为自己是站在无可争议的道德制高点的，唯一有可能做得不足的地方，是他对佩佩关心不够。
这时宋慎在樱樱不动声色的攻略下已经对佩佩有了感情，他会因为看到卫凌恒和佩佩的恩爱而发现自己以往对她毫不关心，但只要自己以后好好对她，她就会回心转意，而与陛下的私情是不会有任何好结果的。
虽说地位上宋慎无法与卫凌恒硬争，但这种心知肚明却粉饰太平的做法，也和当初暗中给佩佩下药却若无其事的手段一脉相承。
樱樱要做的，就是用佩佩的口，彻底戳穿他多年来自欺欺人的伪装。
——你不是觉得什么错都在于我吗？那你好好问问自己，你都做了什么，我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是因为你挂念亡妻还要娶我做继室，没有丝毫关心过我，在我有了未来唯一的指望后还残忍地剥夺了我的孩子，让我永远无法为人母亲，让我余生都活在永远无法逃脱的地狱里！
给我带来了一生最大不幸的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就是要告诉你，你才是最大的那个刽子手，自那以后，宋宅永远回不到以前，如果说这是一场所有人的噩梦，那一切就都是你带来的！
佩佩从未说出口、毫不留情的指控，终于揭下了宋慎内心深处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面纱——毁了这个家的不是佩佩，正是他自己。
亡妻留下的两个孩子被养歪，一心工作的他没有及时发现并制止，为上辈子的悲剧和这辈子宋汐的偏执埋下伏笔；两个孩子曾经被害，是因为他也曾经如此对待佩佩的孩子；佩佩恨透了他，是因为他从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就残忍剥夺了她身为母亲的权利。
从他个人来说，他彻底违背了士大夫个人品行的基本要求；从家庭来说，他残害子嗣并意图掩盖，让所有无辜的家人都为他的恶行付出了代价（无论被迫还是自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前两者他都完全没有做好的情况下，如何为官，谈何治国？
宋慎一直以来虚幻的理想的自己和家庭破碎了，所以后来佩佩离去后他夜夜为噩梦缠身，也辞官归隐，但是余生他都必须活在佩佩曾经一直生活的地狱里，日日煎熬。
在临近这篇分析的结尾，我想，该如何描绘宋慎对佩佩的感情呢？
在不知情之所起、不知情之可贵时，是“当时只道是寻常”；在所爱离去多年后，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将永远永远地想着你，以终夜“开眼”为代价，来偿还你“平生未展眉”。
可以说，《臣妻》这个故事，卫凌恒与佩佩的禁忌之情固然十分撩人，但正因为有宋慎，他们之间的感情才更令人动容。
——过往诸多苦难，都是为了让我遇见最好的你。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世外桃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