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的月亮

我叫二蛋。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是一对老夫妻把我养大。说是养，也就是在我实在饿得受不住时，丢给我两块黑馍馍，弄得他家大黄一见我就龇牙咧嘴。大黄是他家的狗，看家护院很是在行。我若那天吃了黑馍馍，大黄就只能自己去抓田鼠充饥了。所以大黄一直很恨我，我也心有愧疚，经常在冬日有些阳光的日子里，试图把它揽在怀里，竭尽可能地为它梳理稀疏的毛发，顺带捉几个虱子丢在嘴里。
跑单帮的胡叔说，外头都传好山好水养人，只有咱们这个村是穷山恶水。到了荒年，后头山上原本一点可怜的绿意减退，突愣愣的岩石更是张牙舞爪，倒是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水，看上去也清，洗衣哪怕进去扑棱个澡都不是啥大事，可偏生不能捉鱼，那鱼狗吃狗倒，人吃人病。我就这么一天天活着，找吃的，或是讨好大黄。
村里和我同龄的娃娃，多也是一副恶性子。我没有伴儿，也轻易不敢招惹他们。许是在他们眼里，我是另一条大黄。只有一回，村子东头的薛小子和颜悦色同我说过几句话，故而现在还记得。当时薛小子躲在河边的芦苇丛里，两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河里。我觉得有趣，也探头去瞧，只看到一副白花花的身子浸在水里，洗的正快活。两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也湿透透的。我看看那人，再看看脸憋的通红的薛小子，问他：“你这是咋？”薛小子先是吓得一个哆嗦，然后竟亲自过来捂我的嘴，小小声道：“二蛋，别出声！”又转了头两眼梭过去，含混地说了好几句我听不懂的话，什么女，什么得劲儿。他同我这般推心置腹地说话儿，统共也就那一回。后来，我又大一些，就跟着胡叔一道出村子了。再没多久，就当了兵。
只怕世上没有比军中更好的地方，顿顿都有大白馍吃，有蒸熟的肉菜，还有滚热的汤水。我刚分了营，就被带过去剃发洗澡，还发了新崭崭的两套衣服，比胡叔穿得都强。我只恨自己没有一出生就活在营里，下了大雨，刮了大风还能躲进账子里。我体格好，招子又亮，气力也大，大家都拿我当个人看。操练不多久，听说我们这一拨都要跟着大将军一起去打高昌。为甚要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还有馍吃，我就忠心耿耿地跟着，不过多费几双鞋子罢了。
大将军是神人，没他打不赢的仗。这一路的稀奇我也见得多了，从也不觉得苦。打赢了高昌，我心里也跟着快活，就是这一路沙土吃得多些，水也少，时日长了，也巴不得跟着将军早些回去。高昌国主窝囊的很，种种讨饶，要送个女人来。我肚里窃笑，有这么蠢的求饶法子么？多张口要供她吃喝，天下哪有这样的赔本买卖！
那一夜，竟能轮到我值主帐。闵大同我一道，牢牢地同我守在将军帐外。我目力好，看见一对人影走过来，又细又瘦，忙挺直了身子，喝道：“来者何人？”说完就是一个喷嚏，那一阵香风，是我从没闻过的味道。
其中一个身影揭开了面纱，我只看了一眼，忽然觉得手脚酸软，头脑中一阵轰鸣。那一霎那，我似乎回到了曾经的那片芦苇丛中，水中一段白花花的身子，扭来扭去地洗着。我忽然明白了当年薛小子说的那个“女”字是甚意思，也明白了在军中为甚那么多兄弟心心念念要攒了银子娶媳妇儿。闵大继续喝问着些什么，我却只会傻笑，心思早就飞到九霄外去了，我想娶个媳妇儿，又白，又软，又香，我要像当年抱大黄那样把她抱在怀里，把所有的馍馍都留给她吃……我昏头胀脑地望着天上，那肥白肥白的一只，好大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