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凤凰台》

前朝今代，恍若隔世。
我自小就在这里生活，虽然不是父亲最得宠的孩子，却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帝姬。我的生母虽位分比不得沈贵妃娘娘，但也是一宫之主。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每次大内里开得盛宴，便四下里歌舞升平，笑语晏晏，身边的宫婢们身上的轻纱缓缓飘动，如同一片片暖色的云。
殿下，殿下，小心些，可别乱跑摔着了。那是我身边乳母的殷殷呼唤。母妃坐在一侧，轻声笑道，别拘了她，不冲撞了上头那两位也就是了，她不过是个奶娃娃，又能翻起甚么浪来。母妃说这些时，眼中平和，带些淡漠。我“咯咯”地笑，反身扑在乳母身上，她腰侧荷包边翠色的流苏拂在我的脸上，痒痒的，酥酥的，带着暖暖的甜香。
后来父亲带着贵妃娘娘一道住进了青丝宫，如母妃这般的，在大内里都成了摆设。别的庶母们宫中在夜间都能传来碎瓷声，只有母妃宫中，依然一片宁静。我曾玩着琉璃球，抬起头来懵懂地问母妃，父皇是不回来了么？母妃目中有忧愁之色，却依然镇定地将我揽在怀中，低声道，不论发生什么，我儿都莫要惊慌，死生有命，莫怕。哪怕是这江山易主，我儿也要好好活下去。母妃身旁的大宫女凌椿变了脸色，低声道，娘娘慎言。
不过几载光阴，我不再同姊妹们一处玩耍，只是闭门跟母妃习了些字，读了些书。待我稍懂人事，才慢慢察觉，也许母妃当年所述是一道精准的预言。父亲效仿商纣王，大肆取乐不问苍生，只怕这天下终将易主。
只是我们都不曾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那日远处升腾起火光，正是贵妃娘娘的青丝宫。母妃一把捏住我的双臂，目光灼灼：“无论发生何事，我儿一定要活着！那些个礼法，从来只是束缚，莫怕莫慌！”
我当时尚不知这阖宫的女眷们将要面临什么，只是惴惴地感到害怕。可想到母妃的告诫，又无端生出些许勇气来。我被凌椿领到后殿换了一身粗布衣裳，靠着一缸白荷，藏在里雕花嵌金漆木的大衣柜里。前殿似乎传来了母妃的声音，我多渴望出去，可是又不敢违逆她的命令，只能躲在那些锦被的夹层里瑟瑟发抖。饥渴和恐惧之下，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响渐渐低了下去，我心头一松，顾不得粗布刺在肌肤上的痛痒感，迷迷糊糊睡着了。
待我再次醒来时，是被烟熏醒的。我跌跌撞撞扑出去，在养着白荷的青瓷缸里伏身痛饮一回。水面上落得尽是黑灰，我的喉咙刺痛无比，却甚么也顾不得了。环顾着这面目全非的寝殿，我惊骇地寻找着母妃和凌椿的踪迹。然而，她们放佛是遁地而去，我只在殿门外寻到了母妃贴身的一只缠丝镯。
我看到的是焚着红莲业火的地狱。外头的碧柳池里，浮着各式的尸首，断了臂的，失了腿的，流出白花花肠子的……那些宫婢们曾经都言笑晏晏，举止轻柔，可如今却成了这般可怖的模样。我看着她们，似乎还能见到旧日她们一个个向我侧身行礼，殿下安，殿下安……我的瞳孔忽地放大了，其中两位，竟是我的五姐和七姐，云阳殿的容成帝姬和镜云宫的淑惠帝姬！看着五姐灰白色的眸子，我再也忍不住，伏在池塘边抖心抖肺地吐了出来……我明白，母妃，凌椿她们……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那一场烈火，焚遍了我的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故人亦是死得十有八九。我到底还是没有逃开这片土地，改了名字，被编作了新朝宫人。我学会了低眉垂目，学会了察言观色。当我第一次见到新后的侄女永安公主时，我心下悚然一惊——她的眼神，不是传言中天真爱娇的豆蔻少女的眼神。那是怎样一双冷静而果断的眸子啊，看似清明，实则深不见底。她知我识得字懂得抄写，便在书房里安排了我一份轻省的活儿。原本我以为她不过爱些话本绘志，可知道得越多，越是惊心，想到母妃那句“无论如何我儿都要活着”，我打定主意在此处好好待下去——倘若我没白读几年书，我的断言定是准的——不论将来这新朝谁作了新主，永安公主都不会是输家。
又到了一年中元节，我趁着夜色，来到曾经的碧柳池边，悄悄地替五姐和七姐、阖宫的宫人们，还有……放了一盏莲花灯，焚上了一刀黄纸。我含泪默默祝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