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同人要如何在2章节内完结《七星彩》

论小同人要如何在2章节内完结《七星彩》
被玩脱了的橙子
被虐脱了的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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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错（下）】
榆钱儿犹豫半刻，垂下头忐忑回道：“方璇方大家回京了，姑爷将她安置在京郊的琉璃庄子。我听说这些日子，姑爷往那儿跑得勤快……”
“她回来了？”闻言，纪澄轻声问道，脑中原就绷紧的那根弦嗡嗡作响。前有南诏公主，她好容易应付过去了，本在犯嘀咕莫非来日又要来什么西京公主。正好，原来是“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位方大家……”柳叶儿心思敏捷，想起当年曾听从纪澄吩咐，与榆钱儿二人一起四处洒银子打听凤庆姑娘身世的事情。当时下边人回报，凤庆姑娘与青楼中某位女史形容有一二分相似，她还心生鄙夷。现下想来，这位名动京城的方女史原来却是非同寻常。
“姑娘，莫非她与姑爷……有些交情？”柳叶儿所用的字眼已经是斟酌再三，却依然刺痛了纪澄的心。
事实上，榆钱儿之所以如此难以启口，是因为大黑个儿私下里悄悄与她说，姑爷对那位方女史殷勤备至，又是陪游，又是护送，在那琉璃搭的水晶宫里煮茶吹笛，与平日里那位相敬如冰的沈二公子竟是恍若两人。
可是纵然榆钱儿将这些隐下不报，只是轻轻揭过，知晓两人旧事的纪澄又岂能猜不到。她眼睫轻颤，再度眨落几滴泪，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几乎要溃不成堤。
多可笑啊，上一刻她甚至泛出了一丝要借着大哥之事强压自尊面对沈彻的心思。告饶也罢，求好亦可，这个台阶虽然实在是不体面，她便服个软又如何？嫁给了别家士族公子，她不也还是被人轻贱低看的商户女，后半辈子都得低眉小意地奉迎夫主……就如齐正奉迎沈萃那般。
可沈萃终究是爱着自己的丈夫的，那爱意炽烈得能焚其身。想来在齐正眼中，自己对妻子的“讨好”也不算是折节了，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状，不去论道其中的真心几分假意又几分，或许正合他们夫妻的相处之道。
纪澄不由一哂，她倒要羡慕齐正了。于沈彻眼中，方大家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如珠似宝，爱逾丹璧，又是最挚诚的少年时代遇着的意中人，分离也是因身份云泥之别被他人强行拆散，彼此之间从无龃龉。
而她呢……纪澄含泪带笑地轻轻一叹。
她越是硬着脖子，越是不愿向沈彻折腰，不过是害怕惶恐自己何德何能？
沈二公子的情，靖主的情，沈家家主的情，总是带着一丝蔑视和居高临下的睥睨。譬如来凤楼中的那盏令纪澄失了清白、从此身陷泥沼的茶水。世间事万没有不去追究下药之人的恶毒心肠，反过来责怪她防备不够、被人钻了空子的。
事已至此，纪澄不得不承认，自鹊桥仙一夜过后，自己意外失贞，便大乱方寸，满心怨对，从此活得战战兢兢，变得不像往昔的自己了。但凡有点气节的好姑娘，早该悬梁自刎……
倘若她死在那时……
又或者死在更早更早，纪家被姓祝的逼嫁时，又何至于走到如今众叛亲离的局面，连最亲近的柳叶儿、榆钱儿都恨铁不成钢，怪责她的“不肯低头”。
纪澄闭了闭眼，一滴澄明的泪珠划过面颊，似白山茶累累垂枝，伤心如雪。其实沈二既然看不起她，为何又要强占她？若说是对她有情，夫妻之间尚还要强压着她低头服软，这样的情，她不敢领，也领不起。
泪流到后来，也不知怎么干了。
榆钱儿和柳叶儿大气不敢喘一声，等纪澄回过神来，按住桌面勉力起身，望了望门外阴沉将黑的天色，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榆钱儿忙回道：“还差一刻就酉时了。”
“榆钱儿，你去备马！柳叶儿，把我那套骑马装拿来！”纪澄哑着嗓子吩咐道，一边说着一边宽解腰带，转身进了内室。
“姑娘，这都快酉时了，您还要出门？”柳叶儿提醒她。每日这个时辰，纪澄便该主持家中仆丛准备晚宴了。
“你替我看着点厨房，若是老太太问起来，便说纪家将我留饭了。”
“可姑娘才从纪家回来……”
纪澄正拨开珠帘往里走的身子顿了顿，侧头，声音暗含冷意：“你跟在我身边服侍这许多年，我相信你能应付好的，柳叶儿。”
这侧头淡淡的眼神和语气，不知为何令柳叶儿和榆钱儿的小腿都有些发软。细细想来，姑娘也还是如往常一样，并无什么不同啊？两人相视一眼，忙按她所说下去行事。
酉时一刻，纪澄戴了幂篱，一身火红的骑马装打马自沈家小门驰出。
既然谁都信不过，谁都倚恃不得，她只能亲自去查。事到临头，纪澄一时急乱被唬住了。虽然有马赛代战的事情在前，可纪澄不认为自己的大哥会自甘堕落，行科举行贿之事。
盖因纪渊虽然向来好面子，这些年也着实是读书读得有些迂腐了，但掉书袋也有掉书袋的好，他素来仰慕孔儒大圣所言的风骨，书房中还挂了幅自书的神叨叨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挂轴，连自家商户子的身份他都避讳得狠，舞弊之举一旦泄露将遭天下读书人唾弃，他又怎会舍得下面子，铤而走险？
想到这些年见面，嘴皮子一次比一次利索的范增丽，纪澄今日起了疑心，便再难消去。即便是大哥真的一时行差踏错，若说没有人在其后教唆，纪澄是绝不信的。
狡兔尚有三窟，更何况心多智近乎妖的纪澄。尤其是当年梅长和这一条隐线被沈彻给连盘子带根削了，纪澄深刻体会过自己手中无人、耳目失明的无力过后。
楚得身边有她的人。她第一回随纪青来沈家探亲时，曾在途经的州县随手救起一个人，早年种下的因果，多年后辗转成了她在京城的一条暗线。后来得知沈彻将西域的生意移交给二哥和凌子云，她担心沈二公子另有不利纪凌两家的图谋，她才与这条线联系过一次。在她的指点下，现在对方甚至沾上了靖世军的边。
原本纪澄这辈子也没想过要启动这条线，现在为了纪渊，还是不得不自毁长城。这是只能用一次的线。因为一个人也只能死一次。靖世军里边的人不会放过她的。
一骑红云掠进滨河的南广巷时，本该回荡着嘈切琵琶声的窄巷却寂寮无人。秋风细雨中，乌发红衣的纪澄腰悬轻雪剑，双手握着马鞭大步走进骆珍珍的小馆。一张小脸被冻得青白一片，然美人毕竟是美人，那情态依旧似彤云卷动飞雪，一袭艳色惊心动魄。
“珍夫人。”
纪澄的声线发抖。小火炉里水泡嘟噜，一位妖娆妩媚的妇人正在煮酒，圆桌上还摆了几碟佳肴。天井里一眼方井，养了青荷在其中，半枯半荣，仅余的几杆方圆清举，一朵莲蓬歪下头，翠色浓稠。
她像是一直在等纪澄到来。
“淘淘，你来了。”妇人抬头看了纪澄一眼，眼中笑意温柔。只可惜她天生眼角上挑不笑自媚，旁人见了她面容，若无深交，总会妄自认定她是兰陵笑笑生笔下金莲那般不安份的妇人。
骆珍珍为纪澄斟了一杯酒，纤细的手指捧着瓷杯送到她唇边，纪澄便就手喝下，暖意由腹中发散到四肢百骸。她与眼前这位珍夫人初遇时，她还是纪淘，不曾被亲娘抓着强要改名压性子。
“这是我自酿的莲花白，你觉得如何？”骆珍珍低语切切，举箸挟了小菜送到女子唇边，殷勤温柔地哄她吃下。“来，再尝尝我做菜的手艺。”
“嗯！”纪澄吸着气，红着眼眶点头：“很好！”
珍夫人的身世凄苦，她虽从良嫁人，却被夫主猜忌，逐出家门，只身北上途中若非偶遇纪家的旅队，恐怕葬身荒村狼腹。那也是年幼的纪淘第一回知道，竟有女子因为天生的容貌而饱受世人的误解。骆珍珍这付妖妇的皮囊下，明明是温文尔雅、坚贞端柔的性子，可她的心上人还是信了别人的污蔑，对她百般磋磨。
骆珍珍的人生能拧出苦汁来，想到自己今日的到访还要让她苦上加苦，纪澄眨了眨眼，喉中梗涩，也觉得自己太过自私。
“珍夫人……”纪澄犹豫间，骆珍珍放下了竹箸，握着她冰凉的手淡笑。“当年淘淘的一饭之恩，我便是余生结草衔环也难报还。今日总算有了机会。”
说着，骆珍珍附到纪澄耳边近乎蚊蚋地低语，将她所知道的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了纪澄。至于是对是错，是放过还是继续纠结，都是纪澄自己要面对的因果罢了。
原来纪大老爷身边的那位潘姨娘，竟是靖世军安插过去的人。早在纪澄出嫁那年，潘姨娘便抬为贵妾，与范增丽共掌纪家中馈。一个月前，远在晋北的潘氏暗中诊出了身孕，如今还未爆出。潘氏便是沈彻放在晋北，看住纪凌两家的暗子。纪澄前后一联系，下意识以为应是沈家势大凌人，到了皇帝都忌惮的程度，所以连沈家冢妇的妻家都要扼制。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纪澄尝试站在靖主的位置考虑这桩桩件件。
在商，二哥于西域经营得当，他经商的天赋未必不如纪澄，只是早年失意，不愿振作而已，如今腿治好了，又背靠靖世军，自然意气风发。军中，凌子云也历练了数年，小有声势。若是大哥再为朝中为官……纪凌两家本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官、商、军三方成了利益共同体，假以时日，必成祸患。
纪澄周身泛起无边的寒意。在她为了这些男女情爱泣涕郁结的时候，沈彻却已举起了屠刀，毫不留情地朝纪凌两家劈去。无论纪澄救不救纪家，这一回事了，她都将被纪家彻底“割舍”。因为沈彻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让纪家、凌家，与她划清界线。
即便是和离，她又能去哪儿呢？回想天下之下，九洲之内，竟无她的容身之处。
若是不和离，将来西域贩卖武器一事揭出来，纪澄是沈家的媳妇，纪凌二家的祸事可牵扯不到她身上，顶多是从此娘家无人，只能倚靠夫家。可如今她既无所出，沈彻又不入她的房……
纪澄一对眼睛涩涩地疼，想哭却干巴巴，泪水早就流干了。
明知道她最在意的是什么，沈彻这是偏要敲断了她的脊梁骨，她所有的倚仗，逼她到这般地步，真的对她有丝毫的情意？若沈彻曾有一分一毫的尊重她……她又怎会……
不过是她的奢望而已。
纪澄在察觉自己居然爱上沈彻，甚至是与对待子云哥哥时也非同一般的情意时，她之所以如此得惶恐，不过是因为她居然希望他能尊重她。无论是出身也好、处世也罢，她是商户家的女子，固然她也愿遵循士族簪缨女子的品德，这世道又岂容她行那些“不合身份之事”。
纪澄在心底长长地流泪，眼中寂如死灰。
沈彻从不自知，即使当他偶然流露一丝令人错觉的爱意时，她都能清楚地望见他心底的困惑与自问：她究竟何德何能？何德何能？除了这付皮囊、这周身铜臭、这机关算尽，她又有何德何能？
若将情字放在其中，他虽爱她，却又含了一丝轻蔑。这轻蔑既有对他所爱之人的，也有他对自己无法自拨的自我厌弃。而纪澄对沈彻的爱意里，也含了一缕痛恨。既痛他的肆意折辱与轻贱、不知尊重，又恨自己无法放下自尊，坦然地承认爱上了他。
纪澄的身体晃了晃，轻眨眼眸，等待脑中那阵突至的晕眩过去。
语毕，骆珍珍拉开了与纪澄的距离。这姑娘身上发散着一股素淡温软的桃香，与骆珍珍记忆中的相同。曾在阴冷的雨夜里，支撑着她自昏天暗地的病痛中苏醒过来，顽强地活下去。
“真好，我走之前，还能与小友见上一面。”骆珍珍说道。
“珍夫人，请容我向您表达谢意。”纪澄起身，跪地朝她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骆珍珍坦然地受了，并未避开。等纪澄磕完了头，摇摇摆摆地直起腰，她将人扶了起身，重新落坐。
骆珍珍又斟满两杯，示意纪澄与自己各执一杯对饮：“淘淘，此后咱们便两清了。世道艰难，你需珍重。”
两人干尽杯中酒，骆珍珍含笑放下杯子，胭脂描得鲜红精致的嘴角沁出了一点污迹。她像是大醉一般，媚眼流丝，手撑桌面，缓缓扶头，玉齿间吟出软侬唱词。
噫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纪澄的手抚过骆珍珍的面颊，眼睛又开始生疼。也不知这昔日的花魁女史是哪里来的底气，当年竟自请下堂，从此离乡背井，别居京城。宁愿重操旧业，也不愿守着那位薄情郎过日……
年幼的淘淘其实问过当时的骆珍珍这个问题，骆珍珍道：“夫妻相处之道，有些女子只要做好女人该做的事就可以了。可我，想先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当时她似懂非懂，今日却感同身受。
情到深处，便容不得对方一星丁点的疏忽。不然又怎会有人说，夫妻至亲至疏。也因此，这世间多推崇“门当户对”，谁也不必“折节相交”，平等相待，相敬如宾，如此方能夫妻和美，白首偕老。
她与沈彻的开始本就是一场孽缘，如此互相磋磨下去，终究不是个意思。
当骆珍珍彻底没了声息，纪澄像游魂似步出小馆，一时茫然四顾，竟想不起来自己本来是想往哪儿去。
【千秋雪·大结局】
天色沉沉入夜，雨夹着雪落下。街边坊市的瓦上不多时便积了一块块霜白，在幽红的灯影中反射光华。戴回了幂篱的纪澄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楚得陪着新纳的小十儿用过晚膳，刚从三元楼走出来，正好看到红衣飒爽的女子从楚府马车前走过。
一缕桃子似蜜甜的香气被湿润的夜风送至楚得鼻边，他下意识地抬首，没有半分犹豫便当场认出了乔装为江湖女子的纪澄。
雨夜华灯，红衣倩影，仗剑独行。明明是万丈红尘喧嚣，她却万分清冷万分落寞，介乎出世与入世之间。这一幕，即便是看遍天下美人的楚得，也不由一时看得入了魔怔，呆立半刻才恍然大悟想起来，忙一甩扇子示意隐匿身边的暗卫跟上纪澄。
雨雪早就打湿了身上的衣裳，垂在脚边的衫摆时不时随纪澄迈动的步伐，贴在修长结实的大腿上，往下津津地滴水。高至踝上的小羊皮靴子里，也积了水，漫过她的小趾。纪澄自脚尖往上，周身阴寒入骨。唯有这周身寒意，能助她更加冷静地思考当前的困局。
将男女之事抛开之后，纪澄又是何其聪慧狡黠的女子，已将沈彻的用意猜中了十之八九。究竟要如何破局呢？纪青要她帮忙，可是谁都明白，无论如何，科举舞弊案已经捅破天了，涉事的学子与考官绝难有善了。
她在沈府也待了不短时日了，旁的不说，素日里最是儆仰沈老太太的处世。如果是沈老太太面对这样的困境，她会如何做呢？
纪澄想起当年沈萃与齐正的闹剧。
虽然有沈彻在背中周旋，最终以“齐家公子雪中深情跪求、乞娶沈家姑娘”收场，将一桩婚前苟且的丑事扭转成了才子佳人的京城佳话。但是，即便没有沈彻，没有靖世军的暗中施压，沈老太太也能雷厉风行地镇压下来，果决地下令逼沈萃自裁，将姑姑送入家庙。
为了维护沈家清誉，严整家风，后辈子孙以儆效尤，沈老太太宁愿伤了血脉亲情，然而她那样做，方才是家族长久兴旺的正道。
纪澄嫁入沈家之后，在沈老太太身边多番耳濡目染，她本就七窍玲珑心肝，一从骆珍珍那里得到了线索，想通内情，那些应对的法子便自然而生，只是深埋在心底，不敢轻易揭开罢了。
纪澄也知道沈彻因着靖世军的势力，定然能想到别的对策。可现在就算求到了他跟前，她也必要先做一个决断，纪家和纪渊只能保其一。
纪澄慢慢顿足，站在雨中瑟瑟发抖。幂篱的薄纱下，玉齿早将下唇咬破，掌心更是被指甲戳破。不知内心剧烈挣扎了多久，她猛地挺直腰，骑上马往兰花巷驰去。
大哥必死无疑，左右都是死，何不死得有价值一点？商人逐利。纪澄便是这样的性子，一旦作好了决定，连同心肠也冷硬了几分。
历数前朝舞弊大案的仕子们，且不说他们犯下了滔天的欺君之罪，身死之后遭后人唾弃，其族三代之内也将再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纪家纵有金山银山，即便西域贩武一事永埋地底，有钱银却无权势得以自保，又何异于美人生而卑贱、贫家子怀璧其罪。三代之后，纪家的血脉是否留得一线生机，又有谁晓得？
当纪澄在兰花巷中的纪府别院，摒退范增丽与一众外人，和纪青、纪渊夙夜密谈时。从京郊回到九里院的沈彻，也从楚得处得知了骆珍珍之事。
“你真的不打算出手拉一把？”楚得问道。
沈彻整日要死不活的样子，楚得骂过他也气过他，连个商户女子都拿捏不住。可纪澄的样子实在长得太好了，楚得昨夜见了她哀戚的情状，不觉心已偏了几分，虽然明知道她可能是为了她的亲兄长纪渊被牵涉至舞弊案一事，他还是没忍住多嘴了一句。
“你指的是纪家还是纪渊？”沈彻慢条厮理地烹茶，炉子上的铜铫子水汽蒸腾，如玉的眉目沉静冷郁，不动声色。
“你可想清楚了！”楚得手一紧，长年拿来附庸风雅的扇子啪一声合起，叹道：“男女之情，那趣味正在于所谓的‘打情骂俏’，偶有不愉，在有情人眼中看来，那也全都是小事，不足挂齿。可若是沾上国仇或者家恨，可就再难转寰了。”
沈二与其夫人之间，可不就是“国仇”“家恨”都沾了点边。沈老太太的亲戚苏老太太、苏筠那一船人全都沉在水底葬了鱼腹；还有西域贩武、外通吉吉利，重创沈二；弃夫君，将解药与往日青梅竹马的情郎服下……
可对于纪澄来说，她是因沈二之故才饱受磋磨。先是被苏筠下药婚前失贞，不得不委身沈二；来到京城本就是为了求个出身，却连番被坏了亲事，被栽上“难有身孕”的名声；好不容易出了孝，与凌子云情投意合，又被强行拆散，嫁入沈家；
楚得想了又想，自己都觉得牙疼得紧：“你们这可真是死局啊……简直不死不休……”
楚得走后，并不知道沈彻坐在山顶的亭子里，望了一晚的卧云堂。直到第二日寅时，方才见着纪澄回府。她并没有穿着楚得口中的红艳骑装，而是换了一身鹅黄色罩云英纱叠地月华裙，纤细的腰上围着十幅深浅相间的千褶画裙，用色极尽淡雅，走动间恰如风动月华，熠熠辉光。
柳叶儿去打热水。榆钱儿半跪在地，为纪澄下唇、掌上的伤口换药，眸含泪光。
不多时，柳叶儿将冒着热水的水盆放在架上，又滴了十滴香露进去，拧了热乎乎的帕子为她擦去发上的雪珠。
“姑娘，您可都改了吧……”见了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柳叶儿既心疼又着急。“不要再跟姑爷犯犟了。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子总归要嫁人，相夫教子，都是本份。”
“好。”纪澄脸色淡淡，闻言微微掀唇，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又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到达眼中。
是啊，余生漫漫，不过是三餐一宿，这日子要过也是很容易的。纪澄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之后便是静待岁月流逝，催白韶华。
两人为纪澄重新梳妆，准备往老太太处请安。纪澄突然问起来：“榆钱儿，你与大黑个儿处得可还好？”
榆钱儿蹭得便红了脸，“姑娘，您若是觉得不合适，我便不要他了。您为我再相过别的人。柳叶儿说得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过日子跟谁不是过呢。”
“你们若是认准了谁，便随你们心意决定吧。由今日起，你和柳叶儿各选几个小丫头带在身边调教，几年后等她们能顶事了，我便放了你们良籍，另外赠一份丰厚嫁妆。”纪澄慢声说着，说话间，慢悠悠地选了一只素淡的山茶花玉钗，叫榆钱儿斜插髻间。
“等小丫头成了大丫头，在我身边待上几年，到了配婚的年纪，再让她们调教好小丫头顶上来，大丫头将来也跟你们一样，放了良籍嫁人成亲。”
想得这般周全？榆钱儿讶异地瞠大了眼，隐隐觉得纪澄有些平静得不对劲。
柳叶儿正为纪澄描眉的手顿了顿，跪在她面前磕头：“姑娘，您莫要赶柳叶儿走。我不想嫁人，我要一辈子陪着您……”
“说什么傻话。等你遇着了心上人，便不会这样想了。”纪澄伸手抚过柳叶儿的鬓发，微微笑了，眼神藏住千万心底事。曾经她也想过提拔了两个丫头，与自己一道服侍夫君，她自诩并不是含酸怨妒的女子，后来为了沈彻，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惶恐成为的妒妇……
头顶那只冰冷的手，凉气几乎侵入了柳叶儿的头皮。她心里一阵发怵，竟莫名不敢直视纪澄的脸，就如不敢直视冬日雪野那片无邪的纯白，因为深知它的烈烈华光会灼伤人眼。
“郎君回来了吗？”纪澄收回了手。
柳叶儿忙回道：“回来了。我方才去打水时见着了姑爷。”
“走吧。我们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纪澄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沈彻回到顶院，小几上还摆着未曾挪动过的帐册与写了节略的纸张。一笔一墨，落了薄灰，再无人动过。那夜是她自西域回来之后第一回主动与他说话，谁知却是问三弟的事，他隐忍气极，一怒之下当着她的面插上了门闩落锁。
他知道以她的自尊，定是被刺痛了。其实他做完便后悔了，当场干脆将门闩用内劲给粉碎了，若她真得觉得难堪，返过身来责问他……
只要她回一次头……
只要她轻轻一堆……
便会知道。
可沈彻等了许久，只等来纪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给过她太多次机会，只要她能够向自己走一步，他就会把剩下的九十九步全部走完。可现在她即便连个眼神，都懒怠给他了。即使他主动随她回了卧云堂，递了台阶，她还是守着自尊，缩在壳子里不愿出来。当日她将五色缕的丝线放入荷花灯中随水流放，原来她的心意就是这样吗？
沈彻知道自己虽然爱纪澄，却又看不起她的出身和行事，甚至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也曾有意冷着她，可每当她流露一丝丝亲近和渴求时，他便控制不住自己又心回意转了。也曾尝试过与方璇重温旧情，终究是回不去的少年情愫。方璇若善解人意，他忆起纪澄也曾温柔相待，方璇若柔顺可怜，他忆起纪澄为何不愿示弱……
沈彻闭了闭眼，只觉疲惫。
大哥、三弟、四弟，还有他，一家子四兄弟都受这女子蛊惑，实在可笑。沈径都成婚生女了，画缸底下还敢藏着她的画像，若没有他暗中偷换，以李卉的妒性早就该闹得人尽皆知。他有些羡慕沈径，若能将李卉的“妒性”分一些给纪澄，含酸倒醋拿娇的阿澄，一定有意思极了。
沈彻吁出了一口气。此时楼下有脚步声由远渐近，一步一步稳稳落在楼梯上。又是哪个想攀高枝的丫头不识好歹，无视禁令擅闯顶院？！
沈彻愠怒回首，来人的面庞印入他眼中，他的心脏也跟着狠狠一跳。
纪澄袖着双手站在门口，门外灌入的风雨夹着雪粒，吹纱叠影，乱欲迷眼。沈彻僵滞着身体，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几乎以为那道身影是他思念之至的幻觉。
或许，他还是在梦里？
“郎君。”女子敛袖，朝他福了福身。
“你来……”沈彻想说“你来做什么”，又生怕这不是个梦，纪澄又要被惊得缩回她的壳子里去。
没能吐出余话的两个字叫对方误会了，她依言上前几步，再度朝他行礼。
“阿澄正准备去向老太太请安，郎君可愿与妾身同往？”
“……好。好。”沈彻怔了半刻，忽地掀唇笑了。嗯，这必然是在梦中了！否则阿澄怎会这般和软地与他说话呢……他心底掠过一丝酸涩，爬起身，应了她的请求。
没过多久，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纪渊留了遗书投圜自尽，并在信中陈情，因纪家后宅阴私以致他此次科举遭人所害，寒窗苦读多年却因妇人一己之私而清誉尽毁，俯仰愧对天地，今以死明志，劝诫天下读书人走正道，行正事……如此种种。
市井流传着话本子，则是说纪家家主之妾潘氏图谋巨额家财，科举行贿是纪范氏在潘氏的恶意教唆下冲动行事，纪渊原不知情，得知自己妻子铸下大错，他作为丈夫以身代罚，只求法理之外容乎人情，放过纪范氏、纪家一马。
纪渊死前，已经与范增丽和离，许其归家再嫁，至于潘氏则送入家庙，待其产子后再交给官府定罪。至于那引发争端的阿堵物，纪家家主纪青向圣上献了半数身家表衷心，并表明往后将每年进上当年收益的十分之一给国库。
这几乎算是当众向圣上行贿乞生了。圣上虽然打了大胜仗，私房钱也被沈御的大军掏见底了，现下可是穷得很，正是黑珠子见不得白银子，岂有不收的道理。至于真相，谁又在乎是真是假，总之，纪家的“儒商”之名渐起，纪泽在西域的生意也做得越发大了。
李卉不忿之下，曾当面刺了纪澄几句，她浑作未闻。沈家上下都夸纪澄处事公道，端方大气，但在沈彻眼中看来，却十足十逆来顺受，暗地里借机惩治了李家一番，这是后话不提。
若不是下面人送上来线报，说此计乃是纪澄所定，沈彻也不得不怀疑纪家暗中另有高人相助了。此前纪澄也不曾开口向他求过情，原来心中早有定策。她竟是这般聪慧……让沈彻自己来处理，最体面的收场也莫过如此了。他唯一帮纪家做的事，也就是在圣上舅舅面前敲敲边鼓，求他让刑部手松松，给个恩典，放纪家一马。
舞弊案平息后，转眼到了来年上春，采新茶的时候。沈彻禀过老太太，便带了纪澄出门摘新茶去了。
采过新茶，他们住进了四并居。纪澄洗浴过后，面向无墙壁的那一侧端正跪坐，将长发摊散在地板上自然风干，眼底映染着滟滟的粉色，正是山崖下的那片桃林花海。
自那日纪澄邀他同往老太太处请安，接下来的日子于沈彻而言都如梦境一般。他自然是回了卧云堂住，也不再终日出门周旋应酬，靖世军无要事时，泰半时间守在他的“阿澄”身边。他有时深怕自己一个转头一个眨眼，这个温婉柔顺的“阿澄”便会如雪一般化了，雾一般散了。
因为到了现在，他越发看不透纪澄的心了。
看似她将一颗心都捧到了你的面前，然而无论是那颗心、她的如花解语、包括如今夫妻和美的生活，都好得太不真实了。如她本人一般，是山尖尖上的一抹雪意，若远若近，似有还无。
有时沈彻甚至觉得，于“阿澄”而言，她口中的“郎君”不过是一个代号。她喊的郎君，相敬如宾的郎君，并不是沈彻这个人。无论她的夫君是谁，她都会这般待他……
沈彻心底莫名郁结，纪澄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爱耍小性子的毛病，如今似乎也全都收敛起来了，对他“百依百顺”。可她已经待他千般温柔了，他又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只是这样无波无澜的妻子，多少让他缺了些男女博弈时的趣味罢了。
如此过了几年，纪澄依旧无所出。沈彻、宫中御医、马元通……一位位大夫为她诊脉，皆是诊不出不孕的因由，身子骨是好的，心思也未郁结，但就是怀不上孩子。沈老太太急了，又是求神又是拜佛，还特特找到了云游四海的空华上师问道。
空华上师先观纪澄面相，又观纪澄手相，摇头叹息。当着沈二夫妇在场，她不便多说，只是私底下告诉沈老太太：“这位二奶奶命中该有一儿一女，然而她本不是你们家的媳妇儿。这强扭的瓜不甜，她与一双子女的缘分自然便断了……”
送走空华上师，沈老太太说什么也要给沈彻纳妾，拿着自己的身子作要胁。这个二孙子最是孝顺，当年能拗得他弃了方璇，今日自然也能拗得他传宗接代……
纳妾避不开纪澄这一头，可沈彻对着她之外的女人根本都硬不起来，而他还指望着“阿澄”能帮自己劝通沈老太太。沈彻便将自己所练的九转玄元功背后的私密，与纪澄一一道来。
原来当年她不过是个药引子啊……纪澄被捂热了一些的心又刷地冷了，彻底冷了。她长跪于地，将脸埋在交叠的掌心，深深地，久久地：“是阿澄无能，无法为郎君生育儿女。还请郎君顾惜老太太的身体。”
“你舍得？”沈彻垂眸，声音也冷了下去。
“妾身……何德何能……”
“你舍的。”沈彻确定地沉声道。
自那之后，沈彻再不入她的房，又恢复了年轻时的作态，在花街柳巷中留下风流放荡不羁之名。沈老太太将霓裳抬了作妾，第二年便为沈彻生了个儿子，老太太抱着孩子，笑着笑着便去了。是喜丧。
已经嫁了人的榆钱儿和柳叶儿入府吊唁，来探望纪澄。她为了丧事奔走，忙得形销骨立。榆钱儿含泪劝道：“姑娘，您别难过。”
柳叶儿却说：“姑娘，您要是心里难过，千万不要忍着。您还是哭出来吧，哭出来……”
“可是，我哭不出来。”纪澄的声音淡淡，轻薄得像一阵风来就要逐风而去。
丧礼过后，沈彻第一次进纪澄的卧云堂，是为了将庶子记在纪澄名下之事。那时纪澄病中无聊，便为自己的一幅画作题诗。
“郎君来了。”纪澄抬首，见到是他，唇角挽出笑意。
只要她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他便无法狠下心冷待她了！沈彻的面色僵了僵，索性撇过眼，负手看这画中人，画中诗，并轻声念了出来。
“我到世间来，三尺定山河。千锋含岫影，霜刃奏凯歌。
可怜白雪曲，未遇昆吾客。今宵花醉去，一剑浣春秋。”
这应是一个冬日放晴的清晨。雪峰疏朗，山茶覆雪，红衣乌发的少女以指为剑作剑舞姿态，面颊红扑扑的，生机无限。
“千。秋。雪……这诗是你所作？”沈彻问。
“嗯。”纪澄颔首。
“当时你多大了？”沈彻伸指，眷恋地抚过画中少女的面容。他更喜爱这样淘气的阿澄，会与他置气的阿澄，会朝他耍性子的阿澄，会愤怒冲他挥拳的阿澄……可两人中间经历太多往事，阿澄再也不似当年的阿澄了。
纪澄想了想，回答：“十一二岁吧。记不得了。”
画中人正是少女模样的纪淘，诗是她十二岁时所作的《千秋雪》。
那一年的纪淘尚还未经历祝吉军之事，意气风发，最大的梦想是像话本中那样，做个行走江湖、仗剑天下、荡尽不平之事的侠女。
沈彻的目光从画卷抬起，移到纪澄脸上。她又瘦了很多，神色却无悲无喜，像是看破了世事，再多的苦痛压下来，也只会隐忍地承担，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随时可撒手而去。
她不在乎这个沈家，也不在乎他的冷待。她不在乎他。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却总是被她温柔的笑容给哄住，宁愿自欺欺人，粉饰太平。
罢了，就这样吧……
沈彻摸上纪澄瘦削雪白的面颊，指腹细细抚触她的肌肤，眼神里灼烧着热烈的火焰。“好阿澄，今生遇着我，叫你受苦了……”
女子的身体镇了镇，以面颊轻蹭他的掌心，淡笑：“多谢郎君怜惜。”
“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采新茶。”沈彻拥住了她。至于庶子之事，从未提过。与她没有一丝血脉牵系的外人，何必再来扰她烦忧。
三十岁上，纪澄的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寿限将至。七夕时节，沈彻带她去京郊的崇光寺拜佛，并唤来柳叶儿、榆钱儿作陪。
沈彻早派人打过招呼，小沙弥领着几人来到一处僻静的小佛堂，里边安置的水月菩萨。几位女眷在佛殿摇签求卦，完事之后，榆钱儿有些兴奋地问柳叶儿：“你许了什么愿望？”
“若有来生，万不可再投胎为女子。”
“姑娘，您呢？”榆钱儿又问。
“愿没有来生。”
殿门外花气欲燃。沈彻捏着穿好了针线的五色缕走来，闻言无声顿足。当两个布衣妇人扶着一位冰蓝色透锦鲛绡裙的绝色女子出来时，他又迎了上去，假装什么话都不曾听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