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柔百神，及河峤岳——评梦溪石《千秋》

前两天小谢推荐梦溪石的《千秋》，便找来看了一回。原以为乃是中上，却不料乃是上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读过一本小说，时间迫人，一不小心就到了凌晨四点，窗外已有了清晨动静，也因这书实在太好太赞。
主角之一的沈峤自不必说，我极喜欢。他本是天下第一道的掌教，却为人陷害，身受重伤，又被晏无师百般耍弄，江湖周折风波不断，更有庙堂裂国之争。然而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已到人生至低处，他也始终坚守初心，不为外物所扰，且处处与人余地，温和良善。说一声男神，的确很担得起。
梦溪石写这个人物，就很有点意思。泰半小说，除却写实或虐文，几乎都是主角升级打怪的模式，更有各种金手指爽文；旧时武侠也多如此，某人如何得了武功秘籍，从此笑傲江湖，走上巅峰云云，中间虽各有代价，但好歹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但沈峤经历，却恰相反。他是一早就在巅峰，生生被人打落至尘埃，加上晏无师故意为难，若换了常人，或者心生怨恨，或者意志消沉，然而沈峤始终留一份从容，有所为有所不为，见不平即拔剑起，这是他的至刚之处。
沈峤至刚，却也至柔。他是一代宗师，后又屡破武学境界，但从不卖弄自己本事，便就是外人折辱嘲笑，也是眉色淡淡，从不辩解。天下聪明人何其多，有本事的人也不少，如今社交平台展示机会也甚多，难免就有“恨天下人不识我”之争心。人有争心，此乃天性，不足为怪，只是大小之分而已；又或者浮沉之后，方看淡世事，没有人生来恬然无欲，只是生平起伏，也泰半因此争心。沈峤之难得，就在乎其无争心，恰合《道德经》中“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也如小谢所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另一则至柔之处，便是他有容让之心。世人行事，多以为我之道乃正道，或有异者，就是一句“不敢苟同”，甚或因此吵闹，徒生风波。然沈峤却说，“大道三千，只分先后，无有高下”，何处不是道？端看自家选择，求仁得仁罢了。
这才是真正物我合一的大智慧。
我前些日子曾和朋友谈论道法自然。朋友以为，世间存活的法则乃是弱肉强食，所谓道法自然，自然也要遵循这样的规律。当时我颇想不透一层，《千秋》读罢，才有此解。沈峤早先在玄都山上，远离尘嚣，看人看事未免天真单纯，后来经历世事，多了些圆滑通透——看罢浮沉依旧笑，不为苍生独自愁，这样的自然，方为真自然。也正如曾经所谓，清静要从闹红尘处寻，万事缘至则成，不退不避，不争不抢，知其雄，守其雌；知其荣，守其辱，方为自然。
也难怪沈峤这样受欢迎，小谢说他身上能体现很多道家理想化人格的部分，深以为然。
相比起来，晏无师或者更受现下时代欢迎一些。凭着自己能力高强，随心所欲，亦正亦邪，对上心的人十分有情，看其他人竟如蝼蚁——在这个崇尚个性的年代，他大约是更受欢迎一些的。我也很喜欢他。不过，对于他与沈峤三观不合一说，我却有些别样想法。
晏无师是真无情，与他来说，庙堂算计，江湖争斗，苍生流离，都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只求自己快活肆意；然而沈峤难道不无情？他看似温和，见不得战火燎原，苍生凄苦，见人落难总忍不住要帮一把，然而大慈悲是真无情，沈峤的这份温柔，人人可得，但人人也只可得那么一份，再多就没有了——他对山河苍生有大爱，但若于别处生了心思，那就再没有了。
也好歹还有个晏无师。
两个人在一起，志趣相投是一则，但始终也要势均力敌，棋逢对手；若一方处于弱势，必不得长久。晏无师和沈峤都太过强大，天下难有匹敌，且他们心中又并不囿于小情小爱，若换了别人，恐怕也不能有这样的结局。
故事也极好，是在我喜欢的魏晋南北朝，只是有些后期，乃是北周南陈这一段。乱世多英豪，不甘人下且有才干的人太多，恩怨是非，精彩纷纭自不必说。只是因主角如此，加上南北朝时裂变种种，我看时总有些局外人之感——并非不能带入，乃是觉得这样相争，实在无谓。读史读得多了，早年难免生出冷肝肠，以为四大皆空，人事终归要凋零，却不晓得孜孜所求，又是为了什么？或为名利，或求富贵，但都是生带不来死带不走的外物；便就是情爱种种，得一人守一生，也终不免生离死别。更何况人生百年倏忽而过，自己过来或觉岁月难熬，但一眨眼，或者就到了告别的时刻；昨日小童，今日耄耋老翁，其实想一想，也是很快的。历史人物更是如此，有时百万文字，甚至寥寥千字，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更不必说已在史册中湮没的万千众生。
那要怎么活？
实则这本书里，已经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罪我誉我，其惟春秋；百代之后，焉能久留？及河峤岳，百神怀柔。
且怀着湛然之心，与这世间温柔相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