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

巫王疾步赶往血阵，晏婴面色苍白，急忙招呼众人快步跟上，心中只盼着王上能走的快一些，再快一些，隐隐的，只觉着一切都晚了，却又盼着奇迹。
风后带着一众内侍，团团围绕在血阵周围，见巫王面色铁青、疾步而来，随即当阶跪下，却正正挡着巫王的去路。巫王飞起一脚，将风后踢到在地，待想举步，却被风后仅仅抓住了袍脚、不肯放手，只听见风后尖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王上不可，血阵已开，您若贸然打断，子沂与子彦就都活不了了啊！
巫王抬目，只见九辰仍是一身黑袍，四肢被仅仅束缚在高台之上，四周血影憧憧，心知风后所言不虚，此时自己，竟是什么也做不了，万丈怒火升腾而起，转身一个巴掌狠狠打在风后面上，恨声道：你竟狠毒至此，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折磨至斯，牺牲至斯。
风后嘴角缓缓流下一丝血迹，面色苍白已极，唇角却泛起一丝疯狂的笑意，缓缓说道：这难道不是王上之所愿吗，王上不是一直想要传位给子彦公子吗，如今保住了子彦公子的性命，王上难道不开心吗？
隐隐的，巫王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不安，心里只是想着，风后这次仍是以退为进？应当断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那么子沂难道真的成了一枚弃子？只是这抛弃，是从何时开始？自己到底不如她狠毒决绝！多年来，自己凭着子沂想要威胁她、伤害她，只是这许多年来，伤害的又到底是谁？眼前闪过子沂那倔强却总是苍白的脸，心中猛的一抽，再不敢细想。
巫王一腔怒气，不知如何发泄，回首望见一众内侍，转身吩咐晏婴，此次带世子入阵的内侍，连同王后宫内所有人等，一律杖杀，你去查仔细，一个不要放过。王后禁足寝宫，无我吩咐，任何人不得探视。
晏婴虽是内廷总管，却一向不甚与人计较，此时眼中却罕见的一片狠厉，躬身领旨，便先着一众内侍，将风后带了下去
殿中血影散去，巫王心知血阵已是完成，随即疾步上前检视，只见子彦面色已转红润、气息平稳，只是仍在昏睡，子沂却耳鼻唇角都渗出血丝，气息微弱，昏迷不醒。巫王急忙输入内力，却如泥牛入海，无处归依，九辰内息散乱，居然已然血竭。
巫王心中已是大骇，强自镇静，吩咐将内侍将他二人均移入垂文殿，急招太医诊治，众位太医却尽皆束手无策，巫王大怒，杖杀的奴才将殿前的地面染的一片血红，却仍然回天乏力。只凭着巫王的内力和景蘅的金针，堪堪吊着九辰的性命。巫王望着云妃带着一众侍从日日守着子彦，悉心照顾，九辰那里却只有晏婴日日垂泪，相较之下，更显清冷，心中第一次，巫王居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如此过了两日，子彦醒转，巫王虽严令任何人不得泄露一字中毒事件的始末，子彦却是何等聪明，因着不肯喝药逼着云妃说出了实情，随即勉力起身，行至九辰殿中远远望着，却没有靠至近前。九辰就那样静静躺在床上，苍白而瘦削，嘴角不停渗出血迹，这几日只能勉强能灌入一点药汁。子彦从没有见过他如此安分，心中大恸，昏倒在地。
如此又过了两日，清晨时，雪停了，天空湛蓝，一片晴好。
九辰便在此时悠悠醒转，静静的盯了房顶一刻，便勉强用手扶着，缓缓起身。晏婴刚进来，看见九辰起身，心中又悲又喜，急忙过去扶住，只叫了一句殿下，已然哽咽不能言语。
九辰看着晏婴，眸中隐有水色，缓了缓，却仍是挣扎着向外走。巫王此时已听到禀报过来，见此情景，眸光闪闪，静立片刻，沉声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九辰抬头，目光直直看人巫王眸内，心下恻然，这就是他的君，他的父，原本以为再不会为这个人伤心疼痛，可是现在，为什么心里，却仍是如此寒凉。身上只觉得无处不痛，使不出一丝力气，眼前一阵阵模糊，面上仍是不动分毫，淡淡道：我好了，自然是要离宫。
巫王心中百转，眸光闪闪，停了半刻，却只是说了一句：我不准，你又如何能够离宫？
九辰身形微晃，唇角却微挑，昂首淡淡道：我若不从，父王是要杀了我吗？
巫王怔住，心中猛的抽紧，眼中尽是九辰如往常一般的倔强神色，心中却知这是回光返照，九辰已活不过今日了。袖中双手紧握，过了半刻，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巫王没有想到自己也有如此无力的时刻，心中只如有一把钝刀在不停的切割，痛楚难当。早已决定，传位与阿语的儿子，从一开始，便知道子沂会是如此结局，不是吗？可是此时，为什么无论如何却无法放手？
忽听旁边衣衫轻响，转头看到子彦，不知何时已来到殿中，此时伏身下拜、以额触地，涩声道：请父王准了世子所请，让他离开王宫吧！ 说到最后，竟再也忍受不住，低声痛哭。子彦一直是云淡风轻的翩翩佳公子，从无人见他如此纵情流露，殿中俱是一片凄然。
只有九辰，见子彦如此，眼底却有了轻轻笑意，这是我的兄长啊，我的，兄长。缓缓亦伏身下拜，淡淡道，兄长不必如此，我尚有一事，请兄长帮我完成。
子彦抬头，面上俱是泪水，九辰不等他说话，便继续说道：梁伯前几日入宫后便不见踪迹，请兄长为我找到梁伯，送他离宫，让他一生衣食无忧，兄长可以答应我吗？
子彦喉中哽咽，已是不能言语，只看着九辰的眼睛，双目血红，缓缓点头。
九辰唇角一片笑意，道：感谢兄长，如此，我便再无牵挂了。愿兄长得偿所愿，可惜兄长大婚，我不能去道贺了。
随即扶地起身，身形摇晃，却仍是一边咳着，一边缓缓的蹒跚离殿而去。雪地上留下一片朱红点滴，与树上的红布条一样刺目。晏婴顿了顿，居然没有请示巫王，不顾的追着九辰一路而去。
行至殿外，眼前一阵阵模糊，气息不继，九辰扶了墙，闭目慢慢的攒着那一点点的力气，却忍不住，一口口咳起雪来。半晌，咳嗽止住，九辰深吸口气，慢慢昂起头，我终于要离开这里了，不是吗？
方又举步，抬头时，却见转角处，有一双美目幽幽，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目光中有多少情绪，让人不能自已。九辰久久回视着那目光，半饷，展颜一笑。幽兰认识九辰许久，从未见他对自己有如此神色，如此温和又饱含爱意，一时不由的痴了。二人对视许久，终究却未发一言。
许久，九辰收回目光，终究缓缓而去。晏婴送至宫门，扶九辰上马，看着他轻轻摇晃，却紧握缰绳，纵马不顾而去，伏地许久，却连眼泪也哭不出来了。
巫王终究派了影子跟去。入夜，影子回报，伏地半饷，不敢发一词。巫王只觉四肢百骸无一不在绞痛，沉默片刻，终究猛的拍案站起，开口问道：到底如何？
影子道：世子纵马疾驰半日，终究不支掉落马下，醒后扶着树木，缓缓移到一处，倚靠山石，只是静静看着落日。不久，离恨天追迹而至，给世子搭了脉，却终究无计可施，二人静坐片刻，世子便气绝身亡了。
巫王身形微晃，却强自镇定，厉声道：大胆，你怎知世子便是气绝身亡了？
影子不敢抬头，缓缓道：我知此事重大，随即上前，离恨天并未阻拦，我已细细检查，世子面色青灰，脉息全无，已然气绝。
只听噗的一声，巫王一口鲜血激射而出，随即倒地，不省人事。
湖边，落日将尽，离恨天怔怔的望着对面的少年，眼前闪过的，尽是九辰苍白而倔强的脸，好像没有一次不带伤，总是对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么顽强的想要活着，终究也只能死去了吗？他是风南嘉的儿子啊，难道死了不是更好，为什么，为什么，我心中如此痛楚。
离恨天眼角流下两行泪水，心中已是万念俱灰，这么多年，为了楚国，为了阿语，为了阿语的孩子，可是这些争斗，终究又有什么意义？如今，却只想为了眼前的这个孩子，倾尽所有。倘若他能活过来，我断断不会再责打他了，想起那日九辰跪在路边，一个接着一个的打着自己的耳光，离恨天心中只觉得万分悔恨，只希望自己也立时死了。
慢慢抬起手，离恨天轻轻的摩挲着九辰的头发，缓缓道，就让我带你离开这一切纷争吧！
眼角轻瞥，突然一怔，随即却大哭起来，半饷，却又大笑，若有旁人，定然以为他是疯了。
他看到，那少年的腕间，一株青木图案，渐渐浮出，色泽皎皎，青若新枝。而那少年的鼻间，居然渐渐有了气息。微弱，却无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