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密的幸福

“我想只想告诉看到这本笔记的人，作者叫艾伦.卡斯特，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之后。他将重生，但是并不幸福。”
读完全文，重看这句话时一直在想，艾伦到底曾在何时觉得幸福？他觉得自己失去的是什么样的幸福？在被抹去记忆前，若给他刹那时间回忆，浮现在他脑中的是什么样的画面？
是与安得蒙的初会吗？苹果树下，穿着白衬衫，肩膀上落了几瓣粉色苹果花的青年？
是门廊下的长吻，隐入雨幕的身影，石阶上的诗集？
还是他们共度过的屈指可数的安宁时光，放映室中的光影与琴音轰响中的缠绵？
可最终让我想倒回去，一字字重看、记住、感受的片段，却是艾伦破解“谜”的那段时光。
从他帮助林顿破译密码那一日开始，从等级不高的密文，到终于接触到“谜”，他与安得蒙鲜有来往，说着要不再爱他，却又与此同时隔着一个人，与对方用思想交谈。
单纯地，只是关于密码。数学俱乐部、图书馆的活动室，阳光中、黑暗里，仿佛听到风吹动剑桥城中酒吧里悬挂的风铃，带出一串清澈的回音，宛如灵魂与灵魂、才华与才华碰撞的回响。
便是在这样的片段中感觉到了某种幸福——它让我想起艾伦的童年，从孩子的眼中，看到自己的父母一起坐在壁炉边，他们读书、研究着数学题，时而目光交汇——我总觉得在那段日子里，他与安得蒙之间是有着这样一种加密的幸福的，而这种被加密的幸福，唯有用彼此的默契的思想与灵魂方能破解。
再然后安得蒙不在了，艾伦独自破译着“谜”，在寥寥无人的酒吧里，手边放着一份报纸和最便宜的掺水杜松子酒，用草稿纸反复演算，有时抬起头，穿过剑桥城中的阳光，望见远方战争的阴云。那时突然想到之前一个片段，艾伦曾一本本阅读、学习父母留下的笔记——“我看一本烧一本，到1938年夏天，正式把它们全部烧完。”直到看到这里，方从之前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中深切地感受到了“淬炼”——火苗吞噬了物质上的联系，但在精神上，艾伦对于母亲的理解像一股吹散雾气的冷风，此时再想起作者让艾伦说的那句话：我想是对英国的爱支撑着她走到这么远，突然流了泪。
于是第二次读这之后的章节是含泪看完的。文中艾伦真正破解“谜”的那一个月并未详写，却用了一段篇幅写伽罗瓦，群论的发现者：“他十九岁时发现了群论。二十岁死于一场政治阴谋的决斗。”
“上决斗场的前一天，他没有哭泣颤抖，也没有给母亲和爱人留下最后的语言，而是通宵书写。他写下了平生数学所得，附上论文送给唯一的朋友。后来人们发现，他在那些纸页的边上潦草的反复写着这几个字——时间不够了。”文中也并没有大段写艾伦的心理，写他对祖国的爱，只有破解成功后的一段朴素的对话：“我不是帮你，我是帮英国！”我抓住他摇：“重点不是谁把它破译出来的，有它，我们就可以通过无线电波掌握德国潜艇的情报！货船就不会被击沉！美国的黄油和熏肉就能运进来！我们的空军和海军……”
就在这时突然感到艾伦跳脱出了文章设定好的框架——并不是由于“爱国情怀”，文中也没有为他加之过于模式化的性格——而是正相反，于这一刻仿佛感到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活过，活在文章之外，真实存在于过去的历史中，像伽罗瓦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种超越了个人命运的激情里，静谧而轰烈地燃烧过。如果在这时问一句，是什么支撑着艾伦走到这么远？我想答案不是简单的、模式化的“对国家的爱”，甚至与安得蒙无关，而是只属于艾伦自己的，在某一刻，用全部的生命做一件想做的事的幸福与激情。
文中提到歌德说：“在这个躁动的年代，能够躲进静谧的激情深处的人确实是幸福的。”在艾伦破解“谜”的那段日子里，作为读者真的感到了那种幸福，让我在读完全文后忍不住再次回顾，想要牢牢记住这样的感动——如果说文中其他关于幸福的描写，譬如主角们相遇时的苹果花与作为恋人相处的好时光是幸福的“明文”，那么这样的幸福就像被加密过的电波，在战争结束后，故事结束后依然回荡在剑桥城的天空下，无声地混入风铃的轻响，像真的曾有一个深棕色头发、灰蓝色眼睛的青年坐在酒馆里，喝完他的杜松子酒，合上写满演算过程的笔记，合着风铃声走进夕阳的余晖。
我不知道艾伦在被抹去记忆前脑中最后浮现的是什么样的片段，但是头一次作为旁观的读者，有这样一种幼稚而徒劳的想法：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对故事中的主角而言，有些事忘了也好。可又有一些他已经忘记的事，与一些纯粹的、清澈如风铃声的幸福，却忍不住一读再读。只因为想要帮他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