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亦何欢

薄暮时分，赤彤彤的一片，是天幕无声恸哭的眼。
“你长大了，这很好。”
他将他搂在身前，继而伏身一拜。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是被牵扯起来的提线木偶。
抓不住的，看不到的，没有希望。不要想起他。
时光追不回。
他八岁。他十三岁。他十五岁。他会一直长大，沿着该有的轨迹，锐不可当，碾压而过，旁枝末节的人事逐渐匍匐在他脚下，孩童的懵懂被取代，纷繁世事将他的双瞳练就的熠熠生辉。
追不回的。
不是琼花苑的对峙，不是药户村的大火。
是天意弄人，命运使然。
诸因诸果，世事变迁。
身世和位置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最终他与他之间横兀着漫长的岁月，无尽的人事。一年追不回，纵然是一分一秒有些人也是追不回。
初始他是谁。此后他谁都不是。
“段岭，你长大了，以前我常常对你说，有些事，以后你会知道，但后来我仍觉得，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随你吧，该说的都说了。”
他的不说，是不想说，而后是不必说。他的不说自有流转不屈的豁达与洒脱，风雨飘摇中踽踽独行的自尊和傲骨，对冠冕堂皇的所谓的否定跟戏弄，对物质利益的淡漠，对世俗纲常的蔑视，是无声的对抗，这世界都被他震动。
邺城。连日的大雪琐琐碎碎铺了一地，置身其中，恍惚白色通途的一片。可这世间，没有他的通途。
躬身捡起长剑，剑身倒映着波澜不惊的眸子，他的眼底皆是黑夜莅临的大海。
他从来徜徉在生与死的边缘，诸多无可奈何，不可抗力，一无所求，但求速死。
他尝试过破灭的滋味，美好的分崩离析，希冀的灰飞烟灭。坍塌的世界，万籁俱寂，没有声息。而后有一隙光，有一盏幻作的虚妄的灯，在岁月的洗礼下逐渐清晰起来，带给他一室敞亮，碧洗的天，他的内心满溢，欣欣向荣，仿若古往今来的感情都活过来了。

他与他寻常人的那五年，生活中的一应大小事，吃穿用度，事无巨细，点点滴滴都要掌控在手中，源于他的不安定，他的内心满是怀疑。他进入段岭的世界，随即段岭也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强势嵌入他的生命里。
全身心的依赖，无时无刻不将他撼动，无法撼动的都将他毁灭。他的小朋友犹如一场倏忽而至的大雪，细细碎碎的扬了他满身满心，幕天席地里，他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人生在世无一不被驱使着找寻自己的位置，摆正自己的位置。即便是连骨带肉血淋淋的割舍下来，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将自己牢牢困住，钉起来。此后的载浮载沉，与荣与枯，于他而言都没关系，如何付诸于身的他都接受。他眼里一点光，除了这点光，空无一物，不在意的都不在意。
即使他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只有背影。
在名堂外转身离去的背影，上京风雪夜里艰难起身的背影，府邸外他翻身上马，离开的背影。高粱地里他手持青锋剑，孤身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刺客的背影。
他的背影带来一场又一场的离别。他的一生是充斥着无数别离的一生。
及至今日，江州军仪仗威风，世间的黑白红脸列次走过，他依旧孑然一身，只要那凝固的一瞥。随即调转马头，挟着漫天的飞雪，径直离开。
至今不能细想无法审视不敢奢求的期望太多，都是他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那也没关系。就像他从来不知道如何推心置腹，可他一颗心坦荡荡，只剩下这一处是活的。就在那里。尽管不合时宜，不想要，但这已是他能付出的全部了。其他的都没关系。

“你戴罪立功。乌洛侯穆，回头是岸，我至少现在不杀你。”
他捡起长剑，他放下长剑。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他的通途一直都在心里。
他一直都是郎俊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