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千千万万遍

为你，千千万万遍
“我的罪这辈子不可赎，下辈子，乃至下下辈子，我都会进地狱，被烈火煅烧，刀山火海，剖腹拔舌，生生世世，永无解脱。”
人生在世，皆是磨难。一念之差，俱是罪孽。
他永远不想知道自己会有多后悔。
以为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将自己与这芸芸众生区别开来的一个标记。符号本身没有意义。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归根结底也是没有意义的，不能细究，无法细究。
飒血青锋，一剑封喉。割麦子一般，血淋淋一茬茬。刺客只杀人，没有说法。
或者生，或者死。
生在此侧，死在彼侧。他在此侧，不在彼侧。泾渭分明。
符号本身没有意义，然其承载的过往如此沉重，挥之不去。时刻提醒着他，曾经拥有的，现在失去的。大概一切都是奢望，现实也是。
是他自己先放弃的。
自此以后，万籁俱寂。他在此侧，犹在彼侧。
幸而上天不算苛待他，或者说不甚苛待段岭。
群芳阁匆匆一瞥，他的命又回来了。
西川长巷的匆匆会面，前尘往事走马灯过，百转千回。他整个人匿在灯笼的阴影里，眼神流露出复杂情绪，光阴一瞬，恍若隔世。
转身一步开外是灯红酒绿，熙熙攘攘的长街。身后一墙之隔是万家灯火，普普通通的人世间。可这一切与他没有一点联系。幕天席地里，他两手空空的站在原地，除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他什么都没有。风骤雨急的一夜，他只拥有这场大雨。
黑夜囊括所有的暗色，最终所有的黑夜都沉入他的眼睛里。

心若磐石，不可转也。然而此间事未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
一路跟去潼关，密林里摘掉马贼的暗哨。
深夜里踏着清冷月光而来，在荷兰羯阴戚戚的铁钩下抢走段岭，尚未脱险，本是危难之际，他却将他放下，牵起他的手。
黑夜降临，滔滔银汉，灼灼星河。千钧一发之际，他再次披着星辉而来，长剑闪成一道弧光。而后胸腹洞穿，中了剧毒，撒了一地血。复又退回黑暗里。
之后，换药时的忐忑历历在目。

“给你的小朋友。”
火光冲天，兵戈相接的潼关战场。他与段岭合力将荷兰羯击杀。
江州。桃花纷飞，炽日照下，光芒万丈。成均阁外，他为他奏起相见欢。
清晨阳光万道，殿试。他握着青锋沉默站着，目光移到段岭的左手，只为了找一串佛珠。
寂夜。英和殿外的长廊。凝固的对视，少顷，段岭抬手，他被打得侧过头去。而后，他久久站在那里，这一次，他拥有一场月光。
有什么久违的东西翻涌而来。
落雁。秋高气爽，旭日东升。卸下一身负累，拆开层层壁垒。他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刻与昔年药户村的大火重叠在一起。
手上的镣铐，于他心里的枷锁而言，一无是处。
“在我心里，将我千刀万剐的是我自己。”
即便身陷囹圄，比不得他心里的牢笼。至始至终，将他牢牢困住的，只有他自己。
何为生，何为死。
为谁生，为谁死。

落雁当日。午后的光线透过窗格照进来，横兀在他与段岭之间。
他注视着段岭的袍襟，上面绣着党项人的大雁。大雁秋来南下，春到北飞，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时光一泻千里，关山在前，故乡已远。他早就没有家了。
荆州。他住的房间黑暗、湿冷，仅地上铺了一床褥子。浑身伤横累累，想必是伤口疼，是以侧身睡着，面朝墙壁，告诫自己不要有期望，这已足够好了。
听到声响，起身，光挟着细碎粉尘探进来，他眯起眼。

时间回溯到遥远的汝南，他推开柴门的那一瞬……
漫天飞扬的雪粉，衣服里漏出的芦花。
热腾腾的馄饨，双瞳里倒映的巷子里的灯光。
大笔挥就的山水墨境，夕阳西下锦河如带的冰河闪烁。

马蹄叩击冰面的细碎声响，袖子被手指拉扯的褶皱。
抚平噩梦的夜晚，屋檐下曲调上下纷飞的笛声。
学堂依依不舍亦步亦趋眼角的泪水，风雪夜里相依为命的那点温度。
码放整齐绽放的梅花糕，事无巨细的妥帖安排。
假日踏青脚下踩过的每一寸土地，目光所及的无尽希望与无尽天光……
昔日的上京，离别之前，未有间隙。当下不会觉得，回想却把所有已故的，不复存在的东西重新镀上光，日复一日，温柔又残忍的盘桓在心里。所有的求不得，舍不得，无可奈何，离别之苦，罪无可恕，都凝结在这里。
他终究是郎俊侠。
有没有刺客信条这回事。投射到他身上是一定是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不要说，语言是误会的源泉。不要问，无法解答的事情太多。不必说，既然这错已酿成。不解释，因为责无旁贷，无可推卸。
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烙印在骨血里的。有些时候就算罔顾意愿，也不得不做选择。人生而无可奈何，口是心非，练就一身超然演技，铜盔铁甲。
他不畏生，是以乱世倾轧，上天苛刻，他依然艰难辗转求生。
他不畏死，是以之前潼关被扼住喉咙，依然眼神焦急示意段岭快逃。
邺城突围夜里，武力全失，只身对抗潮水般的元兵跟立场不明的影队时，那一声勃然怒吼。
换俘时，前方是悬崖也能微微一笑慷慨赴之。
这世上能杀死他的只有他自己。他心甘情愿的。
何为生，何为死。
为谁生，为谁死。
为你生，为你死。
为你生生世世。